第十章：褪色的名字
超市里她挽住我胳膊的那点温度，好像只在皮肤上停留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一道亮堂堂的光带。我躺在那里，脑子里空荡荡的，像是被人用橡皮擦狠狠擦过一遍，只留下些模糊的印子。
旁边是空的。苏婷己经起来了。
我撑着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昨晚……好像做了很多梦，碎片式的，光怪陆离，但一个也抓不住。只记得心口一首堵着什么，沉甸甸的。
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餐厅里飘着小米粥的香气。苏婷正背对着我，把煎好的鸡蛋装盘。林溪在摆碗筷。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
我拉开椅子坐下，苏婷把装着鸡蛋的盘子推到我面前，又给我盛了碗粥。动作自然，没什么表情。
“谢谢。”我哑声说。
她没应声，坐下开始安静地吃自己的。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温热的，带着米粒特有的软糯。可我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发慌，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来着？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对面的苏婷。
她今天把头发扎起来了，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阳光照在她侧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她正小口喝着粥，眼睫低垂着。
很熟悉。却又……有点说不出的陌生。
脑子里那个模糊的印子动了一下。我张了张嘴，一个称呼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是，卡住了。
那个每天醒来会叫，生气时会吼，开心时会腻着喊的，刻在骨子里的名字……像被什么东西糊住了，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带着一种冰冷的坠感。
苏婷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抬起头，看向我。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鸡蛋煎得有点老了。”我几乎是仓促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低下头，胡乱找了个借口，声音干巴巴的。
她愣了一下，看了看盘子里金黄嫩滑的鸡蛋，又看了看我，眉头微微蹙起，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继续喝粥。
可我看得清楚，她握着勺子的手指，收紧了一下。
餐桌上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碗筷碰撞的轻响。那沉默像是有重量，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拼命在脑子里搜索，那个名字，那个我叫了二十多年的名字。它就在那里，我能感觉到它的轮廓，可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怎么也看不真切，抓不住。
恐慌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像墨汁滴入清水。
饭后，苏婷收拾了碗筷进厨房。林溪拿出她的小本子，似乎在记录今天早餐的观察。
我像个游魂一样走进书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冷汗己经浸湿了后背。
不是忘记关煤气，不是迷路，不是认错人。
是名字。
是苏婷的名字。
我以为它会是我最后才丢失的东西。像沉船里最后漂上来的那块木板。可它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在我一个寻常的清晨，褪色了，模糊了。
那我呢？我是谁？如果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口，季云川还剩下什么？
我抱着头，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拉扯着头皮，试图用疼痛唤醒那些沉睡的记忆细胞。没用。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
不知道过了多久，书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我没动。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林溪极轻的声音：“季叔叔，苏阿姨……她出门了。她说去趟花市。”
花市？
对了，她喜欢买花。每周都会去一次，买一束百合，或者几支洋桔梗，插在客厅的花瓶里。她说家里有鲜花，才有生气。
这个细节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混乱的脑海，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我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到书桌前，颤抖着手拉开抽屉，翻出那个崭新的摄像机。
对，录像。老录像！
我手忙脚乱地连接数据线，把摄像机里的视频导入电脑。屏幕上跳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前几天我偷偷录下的那些碎片——她在厨房做饭的背影，在阳台浇花的侧影，还有那次冲突后，我征得她同意，录下的她熨烫衣服的短暂画面。
我点开其中一个视频。
画面里，她正对着熨衣板，手里拿着喷雾瓶，往衬衫上喷水。蒸汽氤氲中，她的表情很专注。
然后，画面外的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婷婷，这件领口要不要多熨一下？”
视频里的她，头也没抬，随口应道：“嗯，知道了。”
婷婷。
对，是婷婷。
苏婷。
那个卡在喉咙里，沉在迷雾深处的名字，伴随着视频里我自己的呼唤，和她自然的回应，猛地冲破阻碍，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苏婷。我的妻子，苏婷。
巨大的 relief 像潮水般涌上来，冲得我眼眶发酸，差点掉下泪来。我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是了，是这个名字。还好，想起来了。
可是，这次想起来了，下次呢？
这次靠一段偶然录下的视频唤醒了，下次要靠什么？
一种更深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从脚底慢慢缠绕上来。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定格的，她熨衣服的画面，一个从未有过的、清晰无比的念头，像种子一样破土而出，迅速生根发芽。
我不能只靠林溪的文字，不能只靠我越来越不可靠的大脑。
我需要更多。需要更系统、更全面、更……赤裸裸的记录。
在我还能分辨，还能组织，还能对着镜头说出连贯句子的时候。
我必须……为自己，也为她，留下点什么。
留下一些，哪怕在我连“苏婷”这两个字都彻底遗忘时，也能证明我们曾经如此紧密地存在过的证据。
我关掉视频，打开了一个新的空白文档。
光标在屏幕上闪烁着，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我知道这很残忍，像是在提前预演自己的葬礼。
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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