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镜中的独白
那个空白文档在屏幕上亮着，刺得我眼睛发疼。
留下点什么。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我。林溪的小本子记的是现在的苏婷，是习惯，是细节。可我想留下的，是“我们”。是那个会对我笑，会对我生气，会和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我们”。
录像。只有录像。
不是偷拍，是正式的，面对镜头的记录。像……像留下遗嘱一样。只不过，这份遗嘱的主角，是还活着的我自己。
这个认知让我喉咙发紧。
我坐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一下午的呆。首到窗外天色渐暗，暮色像墨汁一样渗透进来，我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拿起那个小巧的摄像机，走到书房附带的、几乎没人用的洗手间里。这里光线最好，有一面大大的镜子。
打开灯，惨白的光线瞬间充满了狭小的空间。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男人。脸色憔悴，眼袋深重，头发也有些乱。这就是我，季云川，一个正在被自己大脑背叛的男人。
我深吸一口气，把摄像机放在洗手台旁边的架子上，调整好角度，确保能拍到我大半身和镜子里我的影像。
红色的录制灯亮起。像一只冷静的、审判的眼睛。
我张了张嘴，想说：“苏婷，当你看到这个的时候，我可能己经……”
不行。太沉重了。像在交代后事。会吓到她的。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婷婷，今天……天气不错。我突然想录点东西，跟你说说话。”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点空洞的回音，听起来陌生又做作。
我顿住了。接下来该说什么？告诉她我爱她？告诉她对不起？这些话在脑子里盘旋，却像隔着一层纱，抓不住具体的词句。
脑子又开始发浑。镜子里我的影像，眼神开始有些涣散。
不行，不能停。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看着镜头，仿佛苏婷就在后面看着我。
“我……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茫然，“就是……想让你知道，现在的我，还是记得你的。记得你喜欢百合花胜过玫瑰，记得你喝咖啡胃会不舒服，记得你开心的时候，左边嘴角的酒窝会比右边深一点点……”
我说着这些林溪本子上可能也记录了的细节，但感觉完全不同。这不是观察，这是从我心里流淌出来的，带着温度的记忆。
“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年，去爬山看日出吗？”我努力在越来越浓的迷雾里搜寻着那些闪光的碎片，“你非要穿高跟鞋，结果没走几步就崴了脚。后来……后来是我背你上去的。你趴在我背上，说我这辈子都得当你的座驾……”
镜子里，我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但很快又拉平了。因为那段记忆的后半部分，变得模糊不清。我们到底看到日出了吗？那天后来怎么样了？
我想不起来了。
恐慌又开始探头。
“还有……还有……”我急切地想抓住更多，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你怀小哲的时候，吐得厉害，非要吃城南那家老字号的酸梅汤，我半夜开车跑去买……结果人家打烊了，我在门口等了两个小时，求着老板重新开火……”
小哲……
这个名字跳出来的瞬间，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小哲。我们的儿子。在国外读书。
我有多久没想起他了？有多久没跟他通过电话了？他上次打电话来是什么时候？说了什么？
脑子里的迷雾骤然变得浓稠，像黏稠的浆糊，把所有关于儿子的画面和声音都搅和在一起，模糊一片。
我对着镜头，张着嘴，那个关于酸梅汤的故事戛然而止。我卡壳了。我忘了后面的事情，也忘了……我为什么要提起小哲。
镜子里，我的表情定格在一个有些滑稽的茫然和惊恐上。
红色的录制灯还在亮着，无声地记录着我的狼狈。
就在这时，书房外面，隐约传来了苏婷和林溪的说话声。她们好像刚从花市回来。
苏婷的声音带着一点轻快的笑意，似乎在评论刚买的花：“……这束洋桔梗开得真好，颜色也正，放在客厅……”
她的声音像一道光，穿透了门板，也短暂地穿透了我脑子里的迷雾。
我猛地回过神，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不能停，不能让她发现我在干这个。
我强迫自己重新看向镜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匆匆地、几乎是语无伦次地结尾：“总之……总之就是……你好好的。要好好的。”
说完，我几乎是扑过去，按下了停止键。
红色的灯灭了。
我撑着洗手台，大口喘着气，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满头冷汗的男人。不过短短几分钟，却像是打了一场耗尽全力的仗。
我回放刚才录下的视频。
画面里的男人，眼神时而清醒，时而涣散，说话颠三倒西，逻辑混乱，最后那个仓促结尾的笑容，扭曲又可怜。
这就是我想留给她的“纪念”吗？
一种巨大的沮丧和悲哀淹没了我。
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门外，苏婷和林溪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她们似乎在客厅里插花，隐约还能听到苏婷指挥林溪摆放位置的声音。
“往左边一点……对，就这样，好看。”
她的声音那么平静，那么日常。
而我，躲在狭小的洗手间里，对着冰冷的机器，进行着一场注定失败的、与遗忘的徒劳抗争。
我们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好像活在不同的时空里。
一个还在努力经营着生活。
另一个，己经在偷偷预习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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