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数字坟墓
洗手间里那场失败的独白，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接下来的几天，我变得异常沉默。苏婷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欲言又止的探究，但她最终什么都没问。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小心翼翼的无形薄膜。
林溪依旧尽职地记录着，小本子越来越厚。可我知道，那不够。
文字是扁平的，录像里的我也会语无伦次。我需要一种更精确、更不容易被篡改或遗忘的方式。
一个念头，在夜深人静时，疯狂地滋长出来。
我要建立一个数据库。一个只属于我和苏婷的，数字化的记忆坟墓。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坟墓。多不吉利的词。可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我要在我彻底“死去”之前，把关于“季云川”和“苏婷”的一切，分门别类地，埋葬进去。
我开始行动了。
白天，我尽量表现得正常，吃饭，散步，甚至在苏婷插花时，会拿着摄像机，征得她同意后，录上几段。她虽然还是有些别扭，但没再激烈反对。
可到了晚上，书房就成了我的秘密工坊。
我翻箱倒柜，找出所有能找到的旧照片、信件、甚至是泛黄的电影票根。我把它们一一扫描，命名，归档。我给硬盘分区，建立密密麻麻的文件夹。
“苏婷_个人档案”里面，有她的身份证扫描件，学历证明，甚至还有她多年前的一份入职体检报告。
“苏婷_生活习惯”下面，细分了“饮食”、“起居”、“喜好”、“禁忌”……我把林溪本子上记录的内容，一条条亲手敲进电脑，补充上我能想起来的所有细节。
“苏婷_影像资料”里，存放着所有录像，按日期和事件命名。
“季云川与苏婷_共同记忆”是最庞大的工程。我按时间线，从相识、恋爱、结婚、生子……试图梳理出我们共同走过的每一步。我建立子文件夹，存放每一次旅行的照片、每一年的纪念日礼物记录、甚至是我们一起看过的重要电影的片名和简介。
我像个偏执的考古学家，疯狂地挖掘着过去，又像个冷酷的程序员，将鲜活的情感压缩成冰冷的代码和文件名。
这个过程，既痛苦，又带着一种自虐般的。
痛苦是因为，每整理一张照片，每输入一段文字，都像是在亲手确认，这些美好确实存在过，也确实正在离我远去。看着照片里年轻飞扬的我们，再看看镜子里这个日渐枯萎的自己，巨大的落差几乎能将人撕裂。
则来自于一种虚幻的控制感。看，我把它们都存好了，放在这里了。就算我的大脑罢工，这些数据还在。它们会成为苏婷未来的导航，或许，也能成为某个未来的我，重新认识她的唯一途径。
我几乎不眠不休，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布满血丝，手指在键盘上机械地敲击。书房里堆满了待扫描的材料，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电子设备混合的、略带焦糊的气味。
这天半夜，我又一次埋在故纸堆里，寻找我们蜜月旅行时在某个海边小镇的合影。我记得有一张，她穿着一条红色的裙子，笑得特别好看。可我翻遍了几个相册，都没有找到。
怎么会没有？明明就在这里的。
我越来越急躁，动作幅度变大，碰倒了旁边一摞旧杂志，“哗啦”一声散落一地。
巨大的声响在深夜里格外刺耳。
我僵住了。
果然，几秒钟后，书房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苏婷带着睡意和担忧的声音：“云川？你还没睡？什么东西掉了吗？”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没……没什么！”我急忙应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我不小心碰掉了本书，这就睡！”
我手忙脚乱地想赶紧把地上的杂志捡起来，塞回角落，掩盖我正在进行的一切。不能让她们看见，尤其是苏婷。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副样子——像个守着宝藏的绝望守墓人，在深夜里偷偷摸摸地埋葬我们的过去。
门把手转动了一下。
我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幸好，门是锁着的。我习惯性地反锁了。
门外安静了一下，苏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早点休息，别熬太晚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靠在门板上，听着她离开，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我滑坐在地上，看着满地狼藉的纸张和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件夹，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哀席卷了我。
我在干什么？
我像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偷偷囤积着过冬的粮食，而这些粮食，是我和她曾经最珍贵的时光。
我建立这个庞大的数据库，究竟是为了对抗遗忘，还是……在加速某种告别？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停不下来了。
这冰冷的数字坟墓，是我能为她，也是为那个即将消失的“我”，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哪怕这件事，本身就像一把刀，在凌迟着我们现在所剩无几的、真实的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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