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破碎的镜像
数字坟墓的工程，像一种隐秘的毒瘾，攫取着我所剩无几的清醒时光。我整个人像是被劈成了两半，白天努力扮演着一个还算“正常”的丈夫，夜晚则彻底沉溺在那些冰冷的数据里，试图用代码和像素去囚禁流淌的时光。
苏婷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复杂。她不再问我晚上在书房干什么，只是偶尔在我揉着酸胀的眼睛走出书房时，会默默递上一杯温热的牛奶，或者一碗她新学的安神汤。她的沉默比质问更让我难受，那里面含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容忍。
林溪则变得更加安静，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她的小本子还在记录，但她的目光偶尔会长时间地停留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混合着担忧和某种决绝的神情。
这种脆弱的平衡，在一个周六的下午被彻底打破了。
那天阳光很好，苏婷心血来潮，说要整理旧衣柜。我和林溪被她拉着帮忙。主卧的衣柜很大，顶层放着一些多年不用的旧物。
苏婷踩在凳子上，想把一个沉重的旧皮箱拿下来。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扶住她，也想帮她一把。
“我来吧。”我说着，伸手去接那个箱子。
就在我的手指触碰到皮质箱盖的瞬间，一段极其鲜明、带着声音和气味的记忆碎片，像一颗子弹猛地射穿了我的脑海——
· ……机场嘈杂的广播声，苏婷紧紧抓着这个皮箱的把手，眼圈通红，对着一个模糊的年轻身影用力挥手，声音哽咽：“小哲，到了那边一定照顾好自己……” 那个身影转过身，阳光勾勒出他略显单薄的轮廓，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知道了妈，啰嗦，爸，我走了啊。”……*
小哲。
我们的儿子。
他出国了。去了……去了哪个国家来着？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这么久没联系？
箱子并不算太重，但我抱着它，却像抱着一块千年寒冰，冻得我西肢百骸都在发抖。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个转身离去的年轻背影和眼前苏婷担忧的脸庞交错重叠。
“云川？你怎么了？”苏婷从凳子上下来，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林溪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紧张地望过来。
我张了张嘴，想问问小哲，想问问那个在机场头也不回的背影。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茫然的：“这箱子……里面装的什么？”
苏婷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了下去。她看着我，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碎裂，像是看着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是……是小哲以前的一些课本和旧衣服。”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作者“冷感高级风”推荐阅读《爱在七日里》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带着剧烈的颤抖，“你说……等他以后有了孩子，也许能用上……”
小哲。课本。旧衣服。孩子。
这些词语单个蹦进我的耳朵，却无法在脑海里组成任何有意义的画面。那个叫“小哲”的人，对我来说，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名字，和一个冰冷的、转身离去的背影。
我看着苏婷那双瞬间盈满泪水、写满了绝望和心碎的眼睛，一股灭顶的恐慌将我淹没。我弄丢了什么？我到底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小哲……他……”我艰难地试图组织语言，想证明我还记得，哪怕只是一点点。
可我越是想，脑子里的迷雾就越浓。那个背影也越来越淡。
苏婷猛地抬手捂住了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她没有哭出声，但那无声的崩溃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具摧毁力。她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如今的模样——一个连自己儿子都快忘掉的、空洞的躯壳。
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了打开的衣柜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林溪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了她。
“苏阿姨！”
苏婷靠在林溪身上，浑身都在发抖，手指死死攥着林溪的胳膊，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浮木。她看着我的眼神，不再有愤怒，不再有责备，只剩下一种深可见骨的、彻底的悲哀。
“他忘了……”她对着林溪，又像是自言自语，声音破碎不堪，“他真的……在忘了……”
那一刻，我站在卧室中央，抱着那个冰冷的皮箱，看着我的妻子在另一个女孩的怀里崩溃。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尘埃在光柱里飞舞，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我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一个局外人，一个弄丢了入场券，只能隔着玻璃看着舞台上演着与我无关的悲喜剧的可怜观众。
我所建造的那个庞大的数字坟墓，里面记录了几万张照片，几千条生活细节，几百段视频……却唯独，没有清晰地告诉我，“小哲”是谁，他对我，对苏婷，究竟意味着什么。
数据救不了我。
它只是冰冷地证明着，我失去的，远比我能记录的，要多得多。
苏婷被林溪扶着，慢慢走出了卧室，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抱着那个旧皮箱，缓缓滑坐在地上，箱角硌着我的腿，生疼。
衣柜门大开着，里面挂着的，是苏婷按照季节、颜色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衣物，旁边，空出了一大块，那是我的位置。
曾经紧密相依，如今泾渭分明。
就像我和她，我和那个叫“小哲”的陌生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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