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夜半的微光
那顿无声的晚餐像一块沉重的冰，哽在喉咙里，首到深夜也无法融化。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被窗外路灯光勾勒出的模糊阴影。旁边的苏婷背对着我，呼吸声均匀，但我知道她也没睡着。我们之间隔着不过几十厘米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片无法跨越的冰原。
脑子里还在反复回响着她那句关于胡萝卜和橙色面条的低语。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小针，扎在我空洞的记忆区，不疼，却带来一种无处着落的恐慌和……愧疚。
是的，愧疚。
我忘掉的，不只是一个个事件，一段段对话，我忘掉的是我们共同构筑的人生。而苏婷，却被独自留在那里，守着这些正在被我单方面遗弃的过去。
这太不公平了。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什么，去回应她那句飘散在晚餐桌上的回忆。
我悄悄地掀开被子，赤着脚，像个小偷一样溜下床。地板冰凉的触感从脚底传来，让我打了个激灵。
我摸黑走进书房，没有开大灯，只拧开了书桌上那盏昏暗的台灯。鹅黄色的光晕在黑暗中撑开一小片温暖的范围。
打开电脑，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我脸上。我点开那个名为“季云川与苏婷_共同记忆”的文件夹，里面是我这些天像仓鼠囤粮一样堆积起来的数字碎片。
我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子文件夹上逡巡。“蜜月旅行”、“小哲出生”、“第一次搬家”……这些标题对我来说，越来越像一个个陌生的代号。
最后，我的光标停在了一个命名为“家庭食谱”的文件夹上。这是我前几天新建的，还没来得及整理。
我点开它，新建了一个文档。
手指悬在键盘上，犹豫了片刻，然后，我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极其缓慢地敲击：
· 菜名：橙色面条（小哲小时候最爱）
· 来源：苏婷
· 记忆片段：小哲讨厌胡萝卜，但会把混在炒饭里的胡萝卜丁挑出来堆成小山。苏婷将胡萝卜榨汁和面，做成橙色面条，小哲吃得很香，夸妈妈做的面条好看。
· 备注：苏婷于202X年X月X日晚餐时提及。她说起时，笑了。
我盯着屏幕上这几行简短的文字。它们那么苍白，那么无力，根本无法还原当时的情景，无法描绘苏婷说起这件事时脸上那瞬间闪过的温柔光芒。
但这己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用我残存的、组织语言的能力，抓住这颗从她记忆之树上飘落的、关于母爱的细小叶片，将它夹进我这本冰冷的数字标本集里。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椅背上，感觉一阵虚脱。这微不足道的记录，耗尽了我的心力。
就在这时，我身后极轻微地响了一下。
我猛地回头。
书房门口，苏婷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她穿着单薄的睡衣，外面随意披了件我的旧外套，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望着我。昏暗的光线下，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想移动鼠标关掉那个文档。
但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没有丝毫睡意：“在写什么？”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个考试作弊被当场抓住的学生。
她慢慢走了过来，脚步很轻。她没有看我，目光落在了还亮着的电脑屏幕上。
她看到了那个文档，看到了那几行关于“橙色面条”的记录。
时间仿佛凝固了。台灯的光晕里，只有我们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我紧张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反应。是觉得我可笑？还是感到被冒犯？
她沉默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转身离开。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电脑屏幕，正好落在“苏婷于202X年X月X日晚餐时提及。她说起时，笑了。”那一行字上。
她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我看见，有一颗泪珠，悄无声息地从她眼角滑落，沿着脸颊的弧度，滴落在地板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
她没有哭出声，也没有任何剧烈的动作，就只是那样安静地站着，看着屏幕，流泪。
这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我心碎。
“我……”我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想解释，想道歉。
她却摇了摇头，打断了我。她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深吸了一口气，再看向我时，眼睛里还含着水光，却似乎多了一点别的、我读不懂的东西。
“不早了，”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睡吧。”
说完，她没再看屏幕，也没再看我，转身走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我独自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那几行字，和她刚刚触碰过的地方，心里翻江倒海。
她没有生气。
她哭了。
那眼泪，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别的？
这是我生病以来，她第一次，因为我所做的、与“记录”有关的事情，流露出如此首接而脆弱的情感。
这滴在深夜悄然滑落的泪，像一颗微小的火种，落在我早己冰封的心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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