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陌生的妻子
苏婷那滴深夜的泪，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了圈圈复杂的涟漪。接下来的两天，家里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松动。她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里，少了一些尖锐的抵抗，多了一点……疲惫的接纳。
她甚至会在林溪记录时，主动补充一两个细节。比如，“他喝茶不喜欢太烫，五十度左右入口最好。”或者，“下雨天他右边膝盖会酸，记得提醒他贴膏药。”
她像是在一点点地，把自己关于我的“使用说明”，口述给林溪，再由林溪转译成冰冷的文字。
这个过程，看着让人心酸，却又带着一种无奈的必然。
我贪婪地捕捉着她说的每一个字，试图将这些信息像钉子一样凿进我越来越不牢靠的记忆里。五十度，右边膝盖，下雨天……
周三早上，天气有些阴沉。我醒得比平时晚了些，脑子像是被一团浓雾包裹着，沉甸甸的，转动一下都异常吃力。
我揉着额角走出卧室，习惯性地走向餐厅。
餐桌上己经摆好了早餐，苏婷正背对着我，在厨房里冲洗着什么。林溪坐在餐桌旁，面前摊着她那个小本子。
我拉开椅子坐下，目光落在对面空着的碗筷上，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她呢？还没起来？”
这话问得自然而然，带着刚睡醒的迷糊。
可话音落下的瞬间，餐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溪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厨房里“哗哗”的水声也戛然而止。
苏婷关掉水龙头，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被雨水打湿后晾干的白纸，所有的血色和情绪都褪得干干净净。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或者……一件毫无生命的物体。
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攥紧了我的心脏。我说错什么了？
“苏阿姨……就在这儿啊。”林溪的声音带着颤音，极小极轻地提醒我，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苏阿姨？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厨房门口那个穿着家居服、手里还拿着一个湿漉漉的玻璃杯的女人。
她站在那里，身形有些单薄，脸色苍白，眼神……那眼神我无法形容，像是所有的光都在一瞬间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芜。
我的大脑艰难地处理着眼前的信息。
这个女人……是苏婷？
不对。苏婷……苏婷不是……
脑子里的迷雾疯狂翻涌，试图拼凑出“苏婷”应有的样子。是记忆里那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对着镜头俏皮眨眼的女孩？是录像里那个专注熨烫衬衫的侧影？还是……还是眼前这个，眼神空洞、仿佛一碰即碎的女人？
几个影像混乱地重叠，交错，最终，“啪”的一声，像断掉的弦，全部归于沉寂。
我看着她，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得可怕。
“你……”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一个名字在舌尖滚动，却重若千钧，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不是我记忆里的任何一个苏婷。
她是谁？
苏婷看着我脸上纯粹的、不掺任何伪装的茫然和困惑，她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也彻底熄灭了。她极轻地扯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而是一个支离破碎的、近乎痉挛的表情。
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把那个玻璃杯轻轻放在料理台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然后，她解下围裙，同样轻轻地搭在椅背上，像个完成了最后工作的、疲惫的员工。
她绕过餐桌，没有看我和林溪任何一眼，径首走向玄关。
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告诉我应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可身体和语言功能像是同时瘫痪了。
林溪猛地站起来，急切地喊了一声：“苏阿姨！”
苏婷的脚步在玄关处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她弯下腰，沉默地换好鞋，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阴冷的风从外面灌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寒颤。
餐厅里只剩下我和林溪。
还有一桌渐渐冷却的早餐，和一个被彻底掏空的、名为“丈夫”的躯壳。
林溪站在原地，脸色煞白，看看那扇虚掩的门，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力地坐回了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脸。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脑子里反复回荡着那个问题，伴随着巨大的、灭顶的恐慌——
她……是谁？
我刚才……对着我的妻子，问“她呢？”。
我忘了她。
而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在一个充斥着早餐香气的熟悉空间里，我看着她，却己经……不认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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