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无人接听的号码
镜子里的那个陌生男人，最终随着我逃离卫生间而消失在视野里。但我无法逃离那种认知——我不再认识自己了。这个名字，这张脸，这具躯壳，像一套不合身的、别人的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我空洞的意识上。
房子里死寂得可怕。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这空旷里制造噪音。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自己的领地里焦躁地踱步，从客厅到餐厅，从书房门口到紧闭的主卧，再回到客厅。脚步虚浮，没有目的，只是本能地抗拒着那一切。
饥饿和干渴的感觉迟钝地传来，像隔着很远的信号。我走进厨房，冰箱里还有林溪离开前采购的食物，塞得有些满，但看起来都陌生而可疑。我拿出一盒牛奶，首接对着盒子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股腥甜的、不新鲜的味道。我皱了皱眉，把盒子扔进了垃圾桶。
得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站着，等着脑子彻底锈死，等着这具身体完全失控。
做什么？
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最后落在了客厅的固定电话上。那部乳白色的老式电话机，安静地趴在角落的边几上，像一件被时代遗忘的古董。
打电话。
打给谁？
脑子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清晰跳出来的名字，是苏婷。
对，苏婷。我的……妻子。虽然她己经走了，虽然她留下了离婚协议。但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能勉强“记起来”的，有着明确关系连接的人。
我需要听到她的声音。哪怕只是冰冷的，哪怕只是确认她己经离开的事实。我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证明我还没有完全漂浮到虚无中的证据。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病态的急切，驱使着我走到电话旁。我拿起听筒，熟悉的拨号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响亮。手指悬在数字按键上方，却僵住了。
号码……苏婷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一串数字，我曾经倒背如流，在无数个出差在外的夜晚，在无数个日常的报备中，拨打了无数次的号码。此刻，却像被橡皮擦彻底抹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恐慌再次袭来。我放下听筒，冲进书房，疯狂地翻找。抽屉里，文件夹里，旧笔记本上……一定有记录！我记得我记录过！在那个庞大的数字坟墓里，在某个文件夹里……
电脑屏幕亮起，我颤抖着手点开“苏婷_个人档案”文件夹，里面分门别类，扫描件，文档，照片……我疯狂地滚动着，寻找着任何可能记录电话号码的地方。
找到了！在一个名为“重要信息”的文本文件里，清晰地列着：
· 苏婷 手机：13XXXXXXXXX
像抓住救命稻草，我死死盯着那串数字，嘴唇无声地嚅动着，试图将它刻进脑子里。然后，我冲回客厅，再次拿起电话听筒。
拨号音。
我深吸一口气，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按了下去。每按下一个，就在心里默念一遍，生怕按错，生怕这唯一的连接也断掉。
终于，最后一个数字按下。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
一声，两声，三声……
我的心跳随着这等待的忙音，一下，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胸腔。手心开始冒汗，听筒变得滑腻。
接电话，婷婷，接电话……我在心里无声地哀求。哪怕你骂我，哪怕你只是冷冷地说一句“别再打来了”，都好。让我知道，电话那头，还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存在。
“嘟——嘟——”
忙音持续着，没有人接听。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酷刑。
终于，在不知响了多少声之后，忙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标准的女性电子音：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无人接听。
她不想接我的电话。
或者说，她己经将这个号码，与我，与这个她急于摆脱的过去，彻底隔绝了。
我握着听筒，听着里面传来的、重复的电子提示音，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熄灭了。
她连声音，都不愿意再给我。
我慢慢地，将听筒放回座机。那“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最终盖上的棺盖。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脑子里不再是空白，也不是混乱，而是一种……彻底的死寂。连绝望的情绪，都无法升起。
我还能打给谁？
周明？我的副手。跟他说什么？说我不认识自己了？说我连家都找不到？
老张？我的医生朋友。告诉他我的病情恶化了？然后呢？让他来“照顾”我？
儿子……季哲？他在哪里？他的号码是多少？我连他在哪个国家都想不起来。
一个都……没有。
通讯录里或许有成百上千个名字，但在此刻我的世界里，它们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符号。我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连接，都系于苏婷一人之身。
而现在，这根线，断了。
我缓缓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光洁的地板上，那里映着窗外投进来的、渐渐暗淡的天光。
孤独。
这个词以前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此刻却有了重量，有了温度，有了具体可感的形态。它像一种无色无味的有毒气体，充满了这个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通过我的呼吸，渗入我的血液，我的骨髓。
我不是被苏婷留下了。
我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在这个由钢筋水泥构筑的，充斥着现代通讯工具的牢笼里。
我成了一个孤岛。一个连求救信号都无法发出的，正在沉默中缓缓下沉的孤岛。
窗外，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透过窗户，在客厅的地板上投下光怪陆离、与我无关的色彩。
房子里，没有开灯。
我坐在黑暗中，与这片吞噬一切的寂静融为一体。
首到，一阵突兀的、尖锐的铃声，猛地撕裂了这死寂——
不是电话。是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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