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迟到的归人
门开了。
走廊里昏黄的光线，和屋子里沉沉的黑暗，在我和这个自称“小哲”的年轻男人之间，划出一道模糊的界限。他就站在那光里，高大，挺拔，带着室外的凉意和风尘仆仆的气息。而我，隐在门内的阴影中，像一株见不得光的、正在枯萎的植物。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门槛，也隔着……太多我无法理解、无法跨越的东西。
他就那样看着我，眼神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的、探究的光芒，和他年轻面容不太相称的复杂情绪在他眼底翻涌。没有预想中久别重逢的激动拥抱，甚至连一声清晰的“爸”都没有。
他在确认。确认这个给他开门的、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的男人，是否还是他记忆里的那个父亲。
我的心在胸腔里杂乱无章地跳动着，手心因为紧握门把手而沁出冷汗。我该说什么？我该做什么？像一个正常的、见到久别归来的儿子的父亲那样，露出惊喜的笑容，接过他的行李，问他路上累不累？
我扯了扯嘴角，试图做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但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沾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
“你……”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嘶哑，“……回来了？”
这句话问得极其笨拙，甚至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迟疑。仿佛他的归来，不是理所当然，而是一个需要被确认的意外事件。
年轻人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那点审视的目光更深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投向黑漆漆的屋内。
“妈呢？”他问，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追问，“她手机怎么一首打不通？家里怎么不开灯？”
苏婷。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再次精准地刺中我心脏最痛的地方。黑暗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浓稠，几乎要将我窒息。
我避开了他的目光，侧身让开通道，动作迟缓得像生锈的机器人：“先进来吧。”
他顿了顿，拉着行李箱，迈步跨过了门槛。
他的进入，带来一股外面世界的气息，微微搅动了房子里凝固的死寂。他站在玄关，没有立刻往里走，而是伸手，摸索着按下了墙壁上的开关。
“啪。”
客厅顶灯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光毫无防备地倾泻下来，瞬间驱散了黑暗，也让我无所遁形。
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抬手挡了一下光。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像是一种粗暴的曝光，将我所有的狼狈、苍白和无法掩饰的病态，都赤裸裸地摊开在他的面前。
他似乎也因为这过分明亮的灯光和我明显不适的反应而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快速地在客厅里扫视了一圈——干净，却透着一股没有人气的冷清。餐桌上没有饭菜，沙发上没有靠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空旷的、被遗弃的味道。
“爸，”他的声音放缓了一些，但那份探究的意味并未减少，“你怎么一个人在家？妈去哪儿了？电话也联系不上，我很担心。”
他一边说，一边脱下外套，习惯性地想往门口的衣帽架上挂，动作却在半途停住——衣帽架上空荡荡的，只有我的几件旧外套，属于苏婷的那一边，是刺眼的空旷。
他的动作僵住了，视线凝固在那空出来的位置上，脸色微微变了。
我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真相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我的舌根，让我无法轻易说出口。
难道要我说：“你妈走了，因为她丈夫是个连她都认不出的傻子，她留下离婚协议，不要这个家了”？
不。我说不出口。
至少，不是现在。不是在他刚刚踏进家门，带着一身疲惫和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期待的时候。
我张了张嘴，喉咙滚动了几下，最终选择了一个最苍白，也最接近部分事实的借口：“她……她有点事，出去了。”
这话说得毫无底气，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
年轻人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住我。他不再掩饰眼中的怀疑和焦急：“出去了？去哪儿了？什么事连电话都不能接？爸，你告诉我，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他的追问像密集的鼓点，敲打在我脆弱不堪的神经上。脑子里的迷雾又开始聚拢，那些关于苏婷离开的画面，关于离婚协议书的冰冷触感，关于空了一半的衣柜……碎片式的场景开始混乱地闪现，带来一阵阵眩晕。
我扶住了旁边的墙壁，稳住有些摇晃的身体。
“没……没什么事。”我避开他迫人的视线，声音虚弱，“你……你吃饭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弄点吃的？”
我试图转移话题，试图扮演一个还能关心儿子的、正常的父亲。尽管我知道，我连给自己倒杯水都显得笨拙。
他看着我明显回避的态度和苍白的脸色，眼神里的担忧和疑惑越来越重。他没有再追问苏婷，而是往前走了一步，更加仔细地打量着我。
“爸，”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沉重，“你脸色很不好。你……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身体怎么样？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我锈蚀的脑海，试图打开那扇通往残酷现实的门。
我看着他年轻而担忧的脸，那双酷似苏婷的明亮眼睛，一种混合着巨大愧疚和深沉悲哀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我试图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
我看着他，这个突然归来的、陌生的儿子，嘴唇哆嗦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我……”我哽咽着，几乎语不成调，“小哲……爸爸……爸爸好像……病了。”
这句话，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像是一种变相的坦白，一种无力的求救。
也像是对这个迟到的归人，最残忍的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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