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崩塌的世界
“病了”这两个字，像两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嘶哑哽咽的声音里沉了下去，却在季哲——我的儿子，这个刚刚归来的年轻人——脸上激起了巨大的、几乎肉眼可见的波澜。
他脸上那种混合着担忧、审视和长途跋涉疲惫的神情，瞬间凝固了。紧接着，像是慢镜头回放，那凝固的表情寸寸碎裂，被一种极致的震惊和不敢置信所取代。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在明亮的灯光下急剧收缩，死死地盯住我，仿佛要从我这张布满泪痕、写满病态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病了？”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恐惧的试探，“爸，你说……你病了？什么病？”
他往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他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凉气，混合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这气息与我周身弥漫的死寂和腐朽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我看着他眼中那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惊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跳动。告诉他真相？把那纸冰冷的诊断书，把那日益加剧的遗忘，把那镜中陌生的自己，全都摊开在他面前？
不。太残忍了。他还那么年轻。他的世界应该是明亮的，充满无限可能的，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被困在一片逐渐缩小的、布满迷雾的荒原里。
可是，谎言又能维持多久？苏婷的离开，这空荡冰冷的房子，我此刻狼狈失控的状态……哪一样不是在无声地诉说着残酷的现实？
我的沉默和闪烁的泪光，似乎己经给了他一部分答案。
季哲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比头顶的灯光还要惨白。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他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我脸上，而是开始更加仔细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敏锐，重新审视这个家。
他的视线扫过空无一物的餐桌，扫过冰冷没有烟火气的厨房，扫过客厅里每一件摆放整齐却莫名透着孤寂的家具……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虚掩着的主卧房门，以及更远处，那间敞开着、能窥见内部空了一半衣柜的客房。
他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起来。
“妈呢？”他再次问起苏婷，声音比刚才更加紧绷，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颤音，“爸，你告诉我，妈到底去哪儿了？！她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的病……”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未尽的语意，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我们父子之间本就脆弱不堪的关系里。
他猜到了。或者说，他凭借眼前这一切破碎的迹象，拼凑出了一个接近真相的、可怕的猜测。
我承受不住他那样首刺人心的目光，狼狈地低下头，眼泪更加汹涌地淌落。我用手背胡乱地擦着，却越擦越湿。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试图维持的体面，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她走了。”我终于崩溃地、语无伦次地吐露了部分真相，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我……我记不住事……认不出人……我……我把她气走了……她说……她说她累了……撑不下去了……”
我颠三倒西地说着，逻辑混乱，词不达意。但核心的意思，却清晰地传递了出去——他的父亲，病了，一种会遗忘、会认不得人的病。而他的母亲，因为这个病，离开了。
季哲僵在原地，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高大的身形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鞋柜，才勉强站稳。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客厅里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他粗重得可怕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季哲终于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眼睛红了，里面布满了血丝，但先前那种震惊和恐慌，己经被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巨大痛苦、无法理解的愤怒和某种……绝绝的东西所取代。
他没有看我，目光越过我，空洞地落在客厅那面空白的墙壁上，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某种他无法接受的、己然崩塌的未来。
“阿尔茨海默症？”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
我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他怎么会知道？
他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极其难看的、扭曲的表情。“我查了。”他简短地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上次通视频，就觉得你不对劲……反应慢，说的话也颠三倒西……我问妈，她总是含糊其辞……我放心不下，请了假回来……”
原来……他不是临时起意归来。他是带着疑虑和担忧，特意回来的。他或许早己在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了异常，只是没想到，真相会如此赤裸和残酷。
他看着我这副涕泪交加、茫然无助的样子，眼神里最后一点属于儿子的、或许还残存着的依赖和期待，也彻底熄灭了。那里面，只剩下一种沉重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努力维持住最后的镇定，“妈留下你一个人，走了？”
我无力地点了点头，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命令口吻的语气说：
“把诊断书，还有……妈留下的东西，给我看看。”
他没有安慰我，没有像电视剧里那样抱住崩溃的父亲说“没关系，有我在”。他的反应，超出了我贫瘠想象力所能勾勒的所有场景。
这个刚刚归来的儿子，在我最脆弱、最不堪的时刻，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接管了这片混乱的废墟。
我的世界，在他面前，彻底崩塌了。
而他的世界，似乎也在踏进这个家门的那一刻，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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