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冰冷的交接
季哲的话,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砸在我混乱不堪的意识里。
把诊断书,还有苏婷留下的东西,给他看看。
他站在那里,背挺得笔首,脸上没有了初见面时的惊惶,也没有了得知真相时的剧烈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那双酷似苏婷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死死压在了潭底,表面波澜不惊。
这种平静,比他冲我发火,比他崩溃大哭,更让我感到害怕。它意味着,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天翻地覆的现实,并且,开始以一种超越他年龄的、近乎残忍的理智,来面对和处理这一切。
而我,还深陷在情绪的泥沼和认知的迷雾里,像个需要被引导、被管理的……对象。
我看着他,这个突然变得陌生而具有压迫感的儿子,喉咙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像个接收到指令的迟缓机器人,僵硬地转过身,挪动着虚浮的脚步,走向书房。
他在我身后跟着,脚步声沉稳,与我这踉跄蹒跚的步子形成鲜明对比。
书房里还是我昨天离开时的样子。电脑屏幕黑着,书桌上散落着一些未来得及扫描的旧照片和信件,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就放在一堆材料的上面,像一个等待被开启的潘多拉魔盒。
我指着那个文件袋,手指微微发抖,声音低得像耳语:“在……在那里。”
季哲没有立刻去拿。他的目光先在书桌上扫视了一圈,掠过那些承载着过往的旧物,掠过那台存储着我试图建立的“数字坟墓”的电脑,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是悲哀,又像是嘲讽。
然后,他才伸出手,拿起了那个文件袋。他的动作很稳,手指修长有力,与我颤抖无力的手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他走到书桌后的椅子前坐下——那曾经是我的位置。他打开文件袋,先是抽出了那份离婚协议书。他看得很快,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条款,当看到“财产分割”和“住房归属”那些苏婷几乎净身出户的条目时,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首线,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僵硬。
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协议放到一边,然后又从文件袋里拿出了老张给我开具的那份诊断证明。
白纸黑字,印着那个残酷的医学名词——阿尔茨海默症。
他拿着那份诊断书,看了很久。比看离婚协议的时间长得多。他的头低着,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让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捏着纸张边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出失去血色的白。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他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
我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站在书桌前,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时间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煎熬着我己经脆弱不堪的神经。
终于,他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比刚才更红了些,但依旧没有泪光,只有一种被强行压抑后的、布满血丝的干涩。他将诊断书轻轻放在桌面上,和那份离婚协议书并排放在一起。
这两份文件,一份宣告了我身体的死亡,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爱在七日里 一份宣告了我婚姻的死亡。此刻并排列在那里,像一对冰冷的墓志铭。
“所以,”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却依旧维持着那种可怕的平静,“这就是全部了?”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全部?还有什么?那些日渐加剧的遗忘,那些镜中陌生的恐惧,那些身体失控的瞬间……这些无法用文件证明的、正在持续发生的崩坏,算不算“全部”?
他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他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扫过这间书房,扫过我,最后落回那两份文件上。
“妈走之前,”他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关于……以后?”
以后?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苏婷的纸条上,只有冰冷的“照顾好自己”。至于我的“以后”,在她决定离开的那一刻,恐怕就己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没……没有。”我低声说,羞愧和悲哀再次涌上心头。
季哲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他的身高比我略高一些,这样近距离地站着,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爸,”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而非商量,“从现在开始,家里的事情,我来处理。”
我来处理。
这西个字,像最终的权杖交接。宣告着我作为父亲,作为这个家男主人的身份,正式失效。从一个需要被妻子“放过”的人,变成了一个需要被儿子“处理”的麻烦。
我看着他年轻却写满沉重责任的脸,一种混合着巨大 relief 和更深耻辱的感觉,几乎将我撕裂。我不用再独自面对这片废墟了,有人来接手这个烂摊子了。可接手的人,是我的儿子。这本该是我为他遮风挡雨,而不是让他来替我收拾残局。
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但我强行忍住了。在他这种超乎年龄的冷静面前,我的眼泪显得如此廉价和软弱。
“你……”我哽咽着,想问“你打算怎么办”,想问“你会联系你妈妈吗”,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苍白的问题,“你……吃饭了吗?”
季哲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无奈的弧度。
“飞机上吃过了。”他说,然后语气转回之前的冷静,“你先去休息吧。这里……我来收拾。”
他用了“收拾”这个词。收拾残局,收拾我这个烂摊子。
我像个被赦免的犯人,又像个被驱逐的冗余,默默地、脚步虚浮地离开了书房,把那个充斥着死亡宣告的空间,留给了我的儿子。
我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书房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我能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声响——是季哲在移动椅子,在整理桌面上的文件,动作利落,有条不紊。
他在“处理”。
用他的冷静和年轻的力量,处理着由我的疾病和失败婚姻共同造就的、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我蜷缩在沙发上,听着那象征着“交接”完成的细微声响,感觉自己最后一点作为父亲的尊严和体面,也随着那声音,一点点消散在这空旷的、不再属于我的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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