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破碎的认知
那一夜，我几乎未曾合眼。
“康复中心”西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搅动着本就浑浊的思绪。季哲那张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脸，和那句“陪你一起腐烂”，反复在我眼前闪现，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心悸。
家。这个字眼曾经代表着温暖、安全和归属。现在，它却即将变成一个我被迫离开的“空壳子”。而那个即将前往的“地方”，无论被描述得多么“环境挺好”、“专业”，对我而言，都无异于一个精心装饰的囚笼，一个存放失去用处之人的仓库。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醒来的。不是往常那种昏沉的胀痛，而是一种尖锐的、仿佛有无数细针在同时扎刺的痛感。阳光透过窗帘，在我眼前扭曲成一片晃动的光晕。
季哲己经起来了。他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件外套，看着我，眉头微蹙。
“醒了？”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起来吧，吃完早饭我们就出发。”
出发。去那个地方。
我看着他，这个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具有决定权的儿子，一种混合着巨大抗拒和生理性不适的恶心感涌上喉咙。我猛地扭过头，蜷缩起身子，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不去……”我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带着虚弱却固执的抵抗，“我头疼……我不舒服……”
这并非完全是借口。头痛是真的，眩晕也是真的。但更多的，是心理上巨大的排斥，引发了生理的连锁反应。
季哲沉默了几秒钟。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裹紧的被子上。
“不舒服也要去。”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静，却不容置疑，“己经约好了。检查一下，如果确实不舒服，再看医生。”
他还是不信我。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我是否“不舒服”，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把我带去看那个“康复中心”。
一种彻底的无力感和悲哀席卷了我。我知道，任何反抗都是徒劳。
我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被他从床上拉起来，机械地洗漱，换衣服。整个过程，我的脑子都是昏昏沉沉的，视线模糊，耳边嗡嗡作响。镜子里的那个男人，脸色灰败，眼神涣散，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破旧玩偶。
早餐依旧是沉默的。季哲准备的牛奶和面包，我一口也咽不下去，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石头。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自己快速吃完，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坐在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笼罩了我。那些建筑，那些行人，那些车辆，都像是舞台上的布景，虚假而遥远。我知道我们要去一个地方，但那个“地方”具体是哪里，意味着什么，在我的脑海里却无法形成清晰的概念。只有一种模糊的、巨大的恐惧，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不断地嗡鸣着。
季哲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紧绷。他没有试图跟我说话，或许他也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车子最终驶离了繁华的市区，周围的景物逐渐变得稀疏，绿化增多，出现了一些看起来像是疗养院或专科医院的建筑。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终于，车子在一个看起来颇为宁静、甚至称得上雅致的院落门口停下。铁艺大门旁，挂着一块不算醒目的牌子——“安心认知康复中心”。
就是这里了。
季哲停好车，解开安全带，看了我一眼：“到了。”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动不动。手脚冰凉，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我看着车窗外那栋米白色的、看起来干净整洁的建筑，它像一个张开巨口的、温和的怪兽，等待着将我吞噬。
“下车吧。”季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我猛地转过头，死死地抓住车门内侧的扶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塑料里。
“不……”我摇着头，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细，“我不下去……我不进去……”
我的反应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皱得更紧。
“爸，”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一些，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底色依旧存在，“我们只是先来看看环境，了解一下。不一定非要今天决定。”
只是来看看？了解环境？这种说辞，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一旦踏进这个门，主动权就完全不在我手里了。
“骗子！”我失控地低吼出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混合着巨大的恐慌和委屈，“你就是想把我扔在这里！你们都一样！都想甩掉我这个麻烦！”
我的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异常刺耳。季哲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抿紧了嘴唇，眼神里闪过一丝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我戳破心思的狼狈和……疲惫。
“我没有想甩掉你！”他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火气，“我是在想办法让你得到更好的照顾！”
“我不需要！”我几乎是尖叫着反驳，手指死死抠着扶手，指节泛白，“我只需要在家里！我哪里也不去！”
我们父子俩，就这样在康复中心的门口，在密闭的车厢里，进行着一场绝望而丑陋的对峙。他基于现实和责任的“理性”，与我基于恐惧和本能的“抗拒”，激烈地碰撞着，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在这僵持不下、空气几乎要凝固的时刻，我的脑袋里突然“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扭曲。季哲愤怒而疲惫的脸，车窗外那栋米白色的建筑，方向盘，仪表盘……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打碎的玻璃，碎片西处飞溅，然后重组，变成一片完全陌生、无法理解的混沌。
我在哪里？
这个人是谁？
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要干什么？
一连串毫无关联、充满恐慌的问题，像爆炸的碎片一样在我空白的脑海里炸开。认知的链条，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了。
我松开抓着扶手的手，茫然地、惊恐地环顾着这个狭小的空间，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你……你是谁？”我看着驾驶座上那个脸色难看的年轻男人，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恐惧和陌生感，“这……这是哪里？我要回家……”
季哲脸上的愤怒和疲惫，瞬间凝固了。他看着我，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比愤怒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东西。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发出来。
车厢里，只剩下我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和他那死一般的、凝固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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