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章：雨中的归途
“你……你是谁？”
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我看到季哲脸上所有的表情——愤怒、疲惫、坚持、甚至那一丝狼狈——都像退潮一样，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空茫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的呆滞。
他看着我，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收缩着，里面倒映出我此刻茫然惊恐的脸。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模糊的、类似哽咽的气音。
车厢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而不安的喘息声，和车窗外偶尔掠过的、模糊的车流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我看着这个年轻男人，他脸上的震惊和那种深可见骨的……受伤，像投入我混沌脑海里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弱的、却带着刺痛感的涟漪。我好像……说错了什么？可是，他是谁？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季哲猛地转回了头，双手死死攥住了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失去血色的白。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肩膀几不可查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能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巨大的东西，正在他体内崩塌。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缓缓抬起头。他没有再看我，只是动作有些僵硬地重新系好安全带，然后，一言不发地发动了车子。
引擎低吼一声，车子缓缓调头，驶离了那个挂着“安心认知康复中心”牌子的院落门口。
我茫然地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那栋米白色的建筑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心里那阵尖锐的恐慌，随着距离的拉开，似乎稍微平息了一些，但一种更深沉、更无助的空虚感，却像雾气一样弥漫开来。
我们要去哪里？回家吗？那个“家”……又是什么样子？
脑子里依旧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些模糊的、无法拼凑的碎片。
季哲开得很慢，比来的时候慢得多。他紧抿着嘴唇，目光首首地盯着前方的路面，侧脸的线条像是用刀刻出来的一样冷硬。车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知何时，窗外开始下起了雨。细密的雨丝斜打在车窗上，汇聚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流动的光影。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发出单调的“咔哒”声，像是在为这沉默的旅程打着节拍。
我偷偷地、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去看他。
雨水模糊了车窗，也模糊了他的侧影。但依旧能看清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死死盯着前方、仿佛要将路面烧出两个洞的眼睛。那里面有太多我无法理解的东西——痛苦，挣扎，愤怒，或许还有……一丝被我刚才那句话彻底击碎的、属于儿子的脆弱。
我的心口莫名地有些发堵。一种陌生的、类似于“愧疚”的情绪，像细小的虫子，开始在我荒芜的心里悄悄啮咬。我是不是……伤害了他？可是，我怎么伤害了他？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就在这漫无边际的茫然和细微的愧疚中，车子缓缓驶入了熟悉的市区，拐进了那个我似乎还有点印象的小区。
停好车，季哲没有立刻下去。他坐在驾驶座上，沉默地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爱在七日里 看了很久。雨水顺着车窗流淌，像一道道无声的眼泪。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推开车门，绕到副驾驶这边，拉开车门。
雨丝瞬间飘了进来，带着凉意。
他没有像来的时候那样试图扶我，只是站在车门外，声音沙哑而疲惫地说了一句：“下车吧。”
我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和那双依旧不肯与我对视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挪下了车。
冰凉的雨点落在脸上，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我跟着他，沉默地走进单元门，坐上电梯，回到那个……对我来说，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家”。
打开门，房子里依旧是离开时的样子。钟点工阿姨打扫过的痕迹还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洁剂的味道。
季哲脱下湿了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他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勾勒出他有些孤寂的背影。
他走到客厅中央，背对着我，站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他极轻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这两个字，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我空茫的脑海里。
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是因为……那个“康复中心”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看着他僵硬的背影，那声压抑着巨大情绪的“对不起”，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我记忆深处某个被封锁的角落。
一些模糊的、带着温度和声音的画面，碎片式地闪过——
· ……他小时候发烧，我整夜守在他床边，用湿毛巾敷着他的额头，他闭着眼睛，小声嘟囔着“爸爸”……
· ……他第一次骑自行车摔倒，膝盖磕破了，哇哇大哭，我跑过去把他抱起来，笨拙地安慰他……
· ……他高考前，我在他书桌上放了一杯热牛奶，他抬头对我笑了笑，说“谢谢爸”……
爸……
爸爸……
这个称呼，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厚重的迷雾。
我看着他站在昏暗光线里的背影，那个曾经需要我保护、需要我教导的小小身影，与眼前这个高大、疲惫、独自承受着一切的年轻人，缓缓地重叠在了一起。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
我张了张嘴，一个熟悉的、几乎要被我遗忘的称呼，颤抖着，从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小哲？”
他的背影猛地一僵。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他眼圈通红，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就那样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光。
雨，还在下。
敲打着窗户，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但在这个冰冷而空旷的房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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