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一章：无声的重量
“……小哲？”
这个名字从我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迟疑和颤抖。它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昏暗的客厅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季哲的背影猛地僵住了。他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定格的雕塑，只有肩头几不可察的颤抖，泄露了他内心此刻正经历着的惊涛骇浪。
雨声敲打着窗户，淅淅沥沥，像是为这凝滞的时刻伴奏。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雨水打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鬓角滑落。他的眼圈是通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像是一夜未眠，又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无声的痛哭。脸上湿漉漉的，雨水和某些别的液体混合在一起，让他年轻的脸庞看起来有种破碎的狼狈。
他就那样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狂风骤雨搅乱的深海。里面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悲伤，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绝境中看到萤火般的光亮。
我们父子，隔着几步的距离，在雨声潺潺的昏暗客厅里，无声地对视着。
时间仿佛又一次停滞了。
我的脑子依旧是一片混沌的沼泽，大部分记忆和认知都沉在深不见底的淤泥里。但“小哲”这个名字，和眼前这张年轻而痛苦的脸，却像沼泽里偶然冒出的一个气泡，带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牵引力。
我好想……认识他。不只是“认识”，还有一种更深层的、源自血脉的东西，在我空洞的胸腔里微弱地搏动。
他是我……儿子？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迟来的钝痛，缓慢地叩击着我锈死的意识。
季哲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哽咽的深呼吸。他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试图擦去那些水痕，但新的湿意又迅速从他通红的眼眶里弥漫出来。
他没有再对我说“对不起”，也没有解释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脆弱和倔强的眼神，死死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此刻这茫然又带着一丝微弱认知的状态，牢牢刻进脑海里。
然后，他转过身，不再看我，径首走向了厨房。
我听到里面传来水流声，还有橱柜开合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杯水走了出来，递到我面前。
“喝点水。”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股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尖锐感，似乎缓和了一些。
我迟疑地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玻璃杯壁传到掌心，带着一点真实的暖意。我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他看着我喝水，自己则走到沙发边，有些脱力地坐了下来。他仰头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抬手用力揉着眉心，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被抽空了的、极致的疲惫。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那种冰冷的、充满对抗意味的死寂不同。它里面掺杂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他的疲惫和挣扎，我的茫然和那一点点微弱复苏的认知，还有窗外那持续不断的、仿佛要洗净一切的雨声。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能捧着那杯温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局促地站在原地。
过了许久，季哲才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目光没有聚焦，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去了……”他喃喃道，“那个地方……我们不去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一股巨大的、混杂着 relief 和更深茫然的情緒涌了上来。不去了？那个像怪兽嘴巴一样的“康复中心”，不去了？
是因为……我刚才叫了他的名字吗？
因为我那一声迟疑的、来自混乱深处的“……小哲”？
这个认知，让我心里那点微弱的愧疚感，变得更加清晰起来。我好像……用某种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方式，影响了他的决定。
他依旧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仿佛刚才那句话用掉了他最后的力气。昏暗的光线里，他年轻的脸庞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沉重，仿佛背负着远超他年龄所能承受的重量。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某个地方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
这种疼，不再是之前那种因为自身处境而产生的恐慌和绝望，而是……一种针对他的，模糊却真切的“心疼”。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说“谢谢”？还是想说“对不起”？似乎都不对，都不足以表达此刻我心中这片混乱的、无声的沼泽。
最终，我只是默默地走到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没有再看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杯己经不再冒热气的温水。
雨，还在下。
敲打着窗户，敲打着这个寂静的、承载着太多悲伤和挣扎的家。
但在这个雨声笼罩的黄昏里，那根名为“亲情”的、几乎被遗忘和疾病扯断的丝线，似乎又被一只无形的手，小心翼翼地，捡拾了起来。
虽然它依旧纤细，依旧脆弱。
但它确实，重新连接上了。
以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却也无法忽视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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