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三章：遗忘的河流
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像一块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即使我离开了书房，即使我坐在阳光充沛的客厅里，那几行工整而冷酷的字迹，依旧在我眼前晃动，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无声地昭示着我如今的处境——一个需要被记录、被管理、被“避免刺激”的病例。
季哲出去了很久，首到下午才回来。他手里提着一个药店的塑料袋，还有一些新鲜的食材。他看到我坐在沙发上，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判断我的情绪状态，但很快就移开了，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买了菜，晚上炖点汤。”
他把东西放进厨房，然后拿着药店的袋子走了过来。他从里面拿出几个崭新的药盒，动作熟练地拆开包装，按照某种顺序将不同颜色和形状的药片分拣出来，放进一个标着“早”、“晚”字样的小药盒里。
那咔哒咔哒的药片碰撞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专注地盯着那些小小的药片，像是在进行一项精密而重要的操作。他的手指修长，动作稳定，没有一丝颤抖。这份与他年龄不相符的熟练，像一根细针，扎得我眼睛生疼。
他分好药，把小药盒推到我面前的茶几上。
“晚上吃完饭记得吃。”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分格清晰的塑料盒子，里面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像一把把冰冷的钥匙，试图锁住我不断逸散的灵魂。我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他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应，转身又进了厨房。很快，里面传来了洗菜、切肉、打开燃气灶的声音。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带着一种虚假的、日常的温暖。
我依旧坐在沙发上，像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旧家具。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电视漆黑的屏幕上，那里面映出我模糊而扭曲的影子。
脑子里不再是完全的空白，但也绝非清醒。一些破碎的画面和感觉，像河底漂浮的水草，时不时地缠绕上来——
· ……好像有人也曾经这样，在厨房里为我忙碌，哼着不成调的歌，背影温暖而熟悉……是谁？*
· ……好像也有过这样的傍晚，空气中飘着饭菜香，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等着谁喊我吃饭……等谁？*
· ……那个蓝色的笔记本……护理记录……小哲……*
这些碎片杂乱无章，无法串联，只是加重了我内心的茫然和一种深沉的疲惫。我知道我忘了很重要的事情，很重要的人，但具体是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这种感觉，像隔着毛玻璃看世界，一切都有轮廓，却模糊不清，令人焦躁又无力。
季哲做好了晚饭。简单的两菜一汤，摆在餐桌上，热气腾腾。
我们依旧沉默地吃着。他吃得很快，似乎只是想尽快完成“进食”这个任务。我则食不知味，每一口都像是在咀嚼木屑。
饭后，他收拾了碗筷，然后把那个小药盒再次推到我面前。
“吃药。”他言简意赅。
我看着那些药片，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抵触。吃了这些药，又能怎么样呢？延缓遗忘的速度？让我在这片混沌中滞留得更久一些？还是仅仅为了满足某种“治疗”的程序，给他一个“我在努力”的假象？
“我……”我张了张嘴，想找个借口，比如不渴，或者待会儿再吃。
但季哲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沉的平静。他似乎早就预料到我的抗拒。
这种平静，比任何言语的逼迫都更有力量。
我默默地拿起水杯，按照他分好的顺序，将那些药片一颗一颗地吞了下去。药片滑过喉咙，带着苦涩的味道，一首蔓延到胃里。
他看着我吃完药，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电脑，又坐到了餐桌旁，开始处理他的事情。
我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无所适从。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
季哲在餐桌那边，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屏幕的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明明灭灭。他偶尔会停下来，揉揉眉心，或者拿起手机查看信息，眉头微蹙。
他在为什么烦忧？是我的病情？是工作的压力？还是那个他不得不搁置的、属于他自己的未来？
我看着他的侧影，心里那点因为被“管理”而产生的屈辱感，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无声的悲哀所取代。
是我拖累了他。用我这具正在腐朽的躯壳，和这片日益扩大的遗忘，将他牢牢地拴在了这片泥沼里。
他本可以拥有更广阔的天空，更轻盈的人生。
而现在，他只能在这里，守着一个连自己儿子都会认不出的父亲，记录着冰冷的护理日志，分拣着延缓衰败的药片。
我闭上眼睛，感觉眼眶有些发热。
遗忘像一条冰冷的、沉默的河流，正在将我生命中的一切，一点点地带走。记忆，认知，尊严，甚至……与至亲之人之间最基本的连接。
而我的儿子，正站在岸边，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被水流卷走，最终，连他自己，也可能被这河流的寒意所浸透。
我不知道在这条河流里，我还能漂浮多久。
也不知道岸上的他，还能坚持多久。
寂静的夜里，只有他敲击键盘的嗒嗒声，像孤独的秒针，记录着这缓慢而残酷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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