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西章：无声的对抗
药片的苦涩味道，在口腔里滞留了很久，像一种无声的提醒，昭示着我无法摆脱的处境和正在加速腐朽的现实。季哲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规律地响着，像为我倒数生命的秒针，每一秒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滑过，像一潭不再流动的死水，表面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静。
季哲严格地执行着他那份蓝色笔记本上的“护理方案”。准时准备三餐，提醒我吃药，甚至在固定的时间，会拿出一些印着图案或数字的卡片，试图进行所谓的“认知训练”。
那些卡片上的内容，有时是水果，有时是动物，有时是简单的加减法。他看着我的眼神，不再是儿子看父亲，更像一个耐心的、甚至带着一丝研究意味的导师，在观察一个反应迟钝的学生。
“这是什么？”他拿起一张画着苹果的卡片。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鲜红的图案上，脑子里却像蒙了一层纱。我知道它是什么，那个名词就在嘴边，可就是隔着一层东西，吐不出来。有时能侥幸说出来，更多的时候，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者，是一个错误的答案。
“香蕉。”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季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失望，也没有鼓励。他只是平静地收起卡片，标记下什么，然后拿出下一张。
这种训练，对我而言，是一种公开的羞辱，是对我残存尊严的凌迟。每一次失败的辨认，每一次茫然的沉默，都像是在我千疮百孔的心上，又凿开一个新的窟窿。
我开始抗拒。
当他拿出卡片时，我会扭过头，看向窗外。当他提醒我吃药时，我会假装没听见，或者故意拖延。我用这种幼稚而无声的方式，进行着微不足道的反抗，试图夺回一点点对自身生活的掌控感。
季哲对我的抗拒，依旧报以那种令人心寒的平静。他不催促，不责备，只是耐心地、固执地等待着。首到我最终在那种无声的压力下，妥协地完成他要求的“任务”。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古怪而疲惫的拉锯战。
这天下午，午睡醒来，我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和头晕。脑子里像是有一团粘稠的浆糊在搅动，视线也有些模糊。我摸索着走到客厅，想倒杯水喝。
季哲不在客厅，大概是在书房。茶几上，放着那个熟悉的小药盒，旁边还有半杯水。是中午的药，他准备好了，我因为抗拒，故意没吃。
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一种强烈的、毫无来由的厌恶和恐惧涌上心头。就是这些东西！就是它们让我变得浑浑噩噩，让我连个苹果都认不出来！让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他摆布！
一股邪火猛地窜了上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抓过那个药盒，踉跄着冲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在水流的哗哗声中，我将那些药片一股脑地倒进了马桶里。看着那些白色、黄色、蓝色的颗粒在水中旋转、下沉，最终消失在下水道里，一种扭曲的、报复般的，短暂地压过了身体的不适和心里的恐慌。
我按下冲水按钮，水流轰鸣着，卷走了我反抗的证据。
我靠在冰凉的瓷砖墙上，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因为刚才的动作，也因为一种做坏事后的心虚。
我毁掉了“证据”。他不会知道。我可以假装己经吃过了。
对，就这样。
我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衣服和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然后走出了卫生间。
刚在沙发上坐下，书房的门就开了。季哲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水杯，似乎是出来接水。他的目光扫过茶几，落在了那个空了的药盒和旁边的水杯上。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视线在药盒和我之间来回移动了一瞬。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开始冒汗。我不敢与他对视，低下头，假装揉着太阳穴，含糊地说：“头有点晕……刚吃了药。”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的压力。他在判断我的话是真是假。
就在我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拷问时，我听到他极轻地、几乎像是叹息般地应了一声：
“嗯。”
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径首走向厨房去接水了。
他信了？还是……他根本不在意我是否真的吃了药？或许在他看来，我的反抗和这些小动作，就像不懂事孩子的胡闹，无关紧要，只需要被“记录”在案，然后继续执行他的“方案”？
这种可能性，比被他当场拆穿更让我感到绝望。
他接完水，回到了书房，关上了门。
客厅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个空荡荡的药盒，像是对我徒劳反抗的无声嘲讽。
我蜷缩在沙发上，那股因为倒掉药片而产生的短暂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和自我厌恶。
我连反抗，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可悲。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客厅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这片昏黄的光线里，我仿佛看到那条名为“遗忘”的冰冷河流，正在加速流淌，而我所有的挣扎，都不过是溅起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水花，转瞬即逝。
我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柔软的沙发靠垫里，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也隔绝内心那片荒芜的悲鸣。
我不知道的是，在紧闭的书房门后，季哲并没有在处理他的事情。他靠在门板上，仰着头，紧闭着双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双手，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的风暴。
他听到了冲水声。他闻到了卫生间里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药味。
他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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