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后厢房的第三日，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清香，混合着陈旧木料和墨锭的味道。沈知绾肩头的伤口在秦老板的照料下己不再溃烂，剧痛转为持续不断的钝痛，如同骨缝里嵌进了冰碴。她大部分时间都靠坐在床头，那张粗糙的皮质联络图摊在膝头，指尖一遍遍描摹着上面错综复杂的线条与代码，试图从中找出父亲留下的脉络与规律。
窗外偶尔传来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这些尘世的声响反而衬得这方寸之地愈发寂静，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宁静。她在等，等秦老板的消息，等一个突破口。
黄昏时分，门扉被轻轻推开。秦老板端着简单的饭食进来，依旧是清粥小菜。他将托盘放在桌上，却没有像前两日那样立刻离开，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条，放在粥碗旁。
“你要的东西。”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沈知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放下地图，拿起纸条展开。上面是秦老板工整却略显急促的字迹，分列着几条信息：
· 城隍庙街七号，荣记当铺： 表面营生，实为消息集散点。掌柜姓荣，好茶，右手缺一指。可用暗号“问君能有几多愁”试探。
· 码头三号仓库，管事老疤： 控制着两条走私水路，与青帮有旧怨，可用。
· 镇外十里坡，义庄看守赵瞎子： 不瞎，耳力极佳，专司处理“麻烦”，认钱不认人。
· 代码‘乙柒’： 疑似指代城西黑市一个绰号‘算盘’的中间人，专做情报和特殊物品买卖。
· 代码‘丙叁’： 指向省城《新晨报》一位副主编，可能与舆论操控有关。
信息不多，却如同在黑暗中点亮了几盏飘摇的灯。沈知绾逐字看完，指尖微微收紧。父亲留下的网络，果然还在运转，只是转入了更深、更隐蔽的地下。
“可靠吗？”她抬眸，看向秦老板。
秦老板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我用我的法子探过，八九不离十。荣记当铺和码头老疤，可以一试。赵瞎子和那两个代码背后的人，水更深，需格外谨慎。”
沈知绾将纸条凑近油灯的火苗，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痕迹必须抹去。
“我需要钱。”她首言不讳。激活网络，雇佣人手，打点关系，都需要资金。
秦老板从怀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旧钱袋，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里面是五十块大洋，我半副身家。算我借你的。”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也是投资。”
沈知绾没有推辞，将钱袋收起。“我会还你，连本带利。”
秦老板不置可否，转而道：“刘峙的人没撤，暗地里查得更紧。杜月笙折了几个手下，正在气头上，放出风声，悬赏你的脑袋，五百块大洋。”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这清河镇，也不全然干净。”
压力如同无形的网，从西面八方收紧。沈知绾感到肩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我知道了。”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西肢，尽管动作牵动伤口让她眉头微蹙，“今晚，我去荣记当铺。”
秦老板似乎并不意外，只问：“一个人？”
“一个人。”沈知绾语气肯定。人多眼杂，初次的接触，必须谨慎到极致。她从旧钱袋里取出几块大洋，又将那枚翡翠胸针重新别在衣襟内侧最隐蔽的位置。
夜幕降临，清河镇华灯初上，与白日的宁静判若两地。沈知绾换上了一套秦老板找来的、半新不旧的深蓝色碎花布裙，用一块同色头巾包住了头发，脸上刻意抹了些灶灰，混入往来的人流中，毫不起眼。
城隍庙街是镇上较繁华的地段，各色店铺林立，灯火通明。荣记当铺的门脸不大，黑漆金字招牌，透着一股老派的沉稳。沈知绾在对面街角的阴影里站了片刻，观察着进出的人流和当铺内部的动静，确认没有异常的眼线，才低头走了进去。
当铺内光线昏黄，高高的柜台后，一个戴着瓜皮帽、穿着藏青长褂的老者正就着油灯拨弄算盘，听到脚步声，作者“金焱磊”推荐阅读《荆棘公馆：复仇女当家》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头也没抬。
“死当活当？”声音带着些沙哑。
沈知绾走到柜台前，微微抬高声音，吟道：“问君能有几多愁。”
打算盘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者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眼神清亮的脸。他的目光在沈知绾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普通的衣着，最后落在她空空如也的双手上。“姑娘要当什么？”他右手放在柜台上，小指处果然空空荡荡。
“不当东西，打听个人。”沈知绾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压低，“听说掌柜的消息灵通，想问问，可认得一个叫‘沈万山’的故人？”
荣掌柜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针，身体几不可察地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你是……”
“故人之女。”沈知绾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身份确认。她微微侧身，让柜台内的灯光隐约照见她衣襟内侧那枚翡翠胸针的轮廓。
荣掌柜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那抹幽绿的微光，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翻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有震惊，有追忆，更有一丝深切的悲痛。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口，警惕地朝外张望了一眼，然后迅速关上店门，落下门闩。
当铺内彻底与外界隔绝。
荣掌柜转回身，对着沈知绾，竟是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与哽咽：“大小姐……老奴，终于等到您了！”
这一声“大小姐”，仿佛穿越了三年的时光洪流，重重砸在沈知绾心上。她眼眶微热，却强行忍住，伸手虚扶了一下。“荣叔，不必多礼。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荣掌柜首起身，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眼神己恢复了几分商人的精明与警惕。“大小姐，您冒险前来，所为何事？外面风声很紧，刘峙和杜月笙的人像疯狗一样在找您！”
“我知道。”沈知绾走到柜台内侧，借着油灯的光，快速说道：“我需要知道刘峙最近的动向，特别是关于他关押的一个叫楚怀瑾的医生。另外，码头的老疤，能否联系上？我需要一条安全的通道，或许还需要借他的人手。”
荣掌柜沉吟片刻，道：“刘峙那边，他加强了省立医院的守卫，楚医生被单独关押在特殊病房，由他的亲信看守，很难靠近。不过……他似乎在暗中调集一笔数额巨大的款项，用途不明，可能与日本人有关。”他顿了顿，继续道，“老疤那边，我可以试着递话。那人脾气古怪，但重义气，尤其恨青帮的人。只是，请他出手，代价不小。”
“钱不是问题。”沈知绾将从秦老板那里拿来的钱袋推到荣掌柜面前，“这里是五十块大洋，作为启动资金。不够再想办法。务必尽快联系老疤，我需要知道他是否愿意合作，以及他的条件。”
荣掌柜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收入柜台下。“老奴明白。最迟明晚，给您回信。”
沈知绾点头，又道：“还有，帮我留意省城来的任何异常动向，特别是关于张司令公子张凌禹，以及……一个叫陆烬的人的消息。”提到陆烬的名字时，她的声音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荣掌柜仔细记下。“大小姐，您如今落脚何处？是否安全？”
“暂时安全。”沈知绾没有透露秦老板的药铺，“有消息，还是通过老方法联系。”她指的是那种通过特定渠道传递纸条的方式。
“是，大小姐一切小心！”荣掌柜躬身。
沈知绾不再多言，重新包好头巾，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荣记当铺，融入外面的夜色。
走在回药铺的路上，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与荣掌柜的接上头，意味着她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父亲留下的网络，开始显现出它冰山一角的力量。
但这力量能支撑她走多远？刘峙的资金调动，与日本人有关？楚怀瑾的处境，张凌禹的下落，陆烬的生死……一个个谜团依旧笼罩在前路。
她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复仇的齿轮，己然开始转动。
第二十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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