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淋在皮肤上，起初是刺痛，仿佛千万根细针在扎。沈晚棠站在狭小的淋浴间里，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掉附着在身上的煤灰、汗水和血污。当浑浊的污水顺着排水口流走，露出底下苍白脆弱的肌肤时，她才真正看清楚自己此刻的模样。
肋骨根根分明，小腹平坦得近乎凹陷，只有那清晰的酸痛感提醒着她不久前失去了什么。她闭上眼睛，感受着水流滑过脖颈、肩膀，带走的不只是污垢，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洗到一半，她听见楼下有关门声和隐约的说话声，很快又恢复了寂静。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响起。
“沈同志，衣服和吃的放在门口了。”是一个年轻士兵的声音。
“谢谢。”沈晚棠隔着门低声道谢。
她关掉水，用毛巾擦干身体。打开门，门口凳子上整齐叠放着一套崭新的棉质内衣和一套半旧的女士军便装，还有一双看起来厚实保暖的棉袜。旁边还有一个铝制饭盒，盖子边缘冒着丝丝热气。
她拿起衣物和饭盒，走到床边坐下。内衣是柔软的棉布，军便装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整洁，甚至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她换上干净的衣服，虽然有些宽松，但那份干燥和温暖让她几乎落下泪来。有多久了？她不曾这样干净、温暖过。
她打开饭盒，里面是满满一盒猪肉白菜炖粉条，旁边还放着两个白面馒头。浓郁的香气瞬间勾起了她胃里翻江倒海的饥饿感。
她坐在床边，捧起饭盒，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粉条滑韧，白菜软烂，猪肉肥瘦相间，汤汁咸香。这是她这几天来，吃到的第一顿像样的、热乎乎的食物。
每一口都让她感觉自己在一点点活过来。
吃完最后一口馒头，她将饭盒盖好，放在桌上。胃里有了食物，身体也暖和起来，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躺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好。被子有皂角的清香，也很厚实。
关了灯，房间里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她睡不着。
身体极度困倦，大脑却异常活跃。那些关于地雷、关于精密仪器的知识碎片，如同潮水般在她脑海中涌动。
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她可以肯定，在嫁到靠山屯之前，在那个虽然贫困但父母尚在的家里，她也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
难道是……因为那次高烧？ 还是因为……冰窟窿里濒死的经历？
她抬起自己的手，仔细看着。这是一双做过农活的手，粗糙，指节有些变形。可就是这样一双手，刚才在洗澡时，她看着它们，却有一种奇异的陌生感，仿佛它们不仅仅是用来洗衣做饭的。
她想起了陆灼书桌上那个被拆解的计时器。那些细小的齿轮、弹簧、杠杆……它们在脑海里清晰地呈现，仿佛她闭着眼睛，也能感知到它们的结构和运作原理。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她曾经无数次拆解和组装过类似的东西。
这是一种本能。
一种求生之外，让她感到困惑却又莫名兴奋的本能。
她悄悄起身，赤脚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楼下很安静，书房的门缝下也没有灯光透出。陆灼大概己经休息了。
但她毫无睡意。
她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望向外面。
月光下的军区大院静谧而庄严，远处的营房像沉默的巨兽。偶尔有巡逻队经过，整齐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带来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书房的方向。
那个计时器……
一个念头无法遏制地滋生出来——去试试。
这个想法让她心跳加速。如果失败了怎么办？如果被他发现她其实并不会怎么办？
可如果成功了呢？
她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不仅仅是作为一个会干杂活的女人。她要展现出独一无二的、能够引起他兴趣的能力。
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这里待得更久，才能有机会去兑换那张承载着她未来的纸片。
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
她轻轻拉开房门，走廊里一片漆黑。她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
客厅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她凭着白天的记忆，摸索着走向书房的方向。
她的手触到了冰冷的门板。
她屏住呼吸，轻轻转动门把手。
门，没有锁。
她推开门，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看到了书桌上的那个计时器。
它的零件被分门别类地放在几个小碟子里，旁边还摊着图纸。
她走到书桌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金属部件。
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拿起图纸，仔细看了看。上面标注着零件的名称和组装顺序，还有一些她看不懂的符号。
但奇怪的是，当她看到这些实物时，图纸上的那些符号仿佛自动在她脑海中转换成了具体的操作步骤。
她拿起主要的基座，又捻起一个细小的齿轮……
就在这时，楼上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沈晚棠的心猛地一沉！他醒了！
她慌忙想把手中的零件放回原处，但黑暗中，她的手碰到了旁边的一个小碟子。
“啪嗒！”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沈晚棠吓得僵在原地，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脚步声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判断方向。
沈晚棠大气不敢出，躲在书桌后面的阴影里。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朝着厨房的方向。
她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饿了或者渴了。
她正准备趁这个机会离开，却听到脚步声再次响起，而且……是朝着书房这边来的！
完了！
她无处可躲！
书房的门把手被转动了！
沈晚棠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被发现、被质问、甚至可能是被赶出去的命运。
然而，脚步声只是经过书房门口，走向了客厅的另一端。
她听到了倒水的声音。
机会！
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她摸索着，想将手中的齿轮放回碟子里，但她的手抖得厉害。
就在门被推开的前一刻，她忽然瞥见书桌底下有一个小小的空间。
她来不及多想，立刻钻了进去，蜷缩起身体，尽量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脚步声停在了书房门口。
门被推开了。
灯光骤然亮起！
沈晚棠的心跳骤停！
她紧紧捂住嘴巴，生怕泄露一丝声响。
陆灼走了进来。
他没有走向书桌，而是在书架前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沈晚棠躲在桌下，能清晰地看到他穿着军裤和拖鞋的小腿。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
沈晚棠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
他会发现吗？ 碟子里的零件被动过了吗？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他会发现她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他似乎是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沈晚棠听到了纸张翻动的声音），然后，他关掉了灯，走了出去，并随手带上了门。
脚步声渐渐远去，上了楼。
沈晚棠又在桌下等了好几分钟，确认楼上再也没有动静传来，才敢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桌底挪出来。
她的腿因为长时间蜷缩而发麻。
她扶着书桌边缘，试图站稳。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书桌边缘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闪着冷光的齿轮——正是她刚才慌乱中掉落的那一枚！
它就躺在光亮的地板上，那么显眼！
只要陆灼一低头，就能看见！
但他没有。 他为什么没有发现？ 是巧合？ 还是……他看见了，却选择了沉默？
这个想法让沈晚棠感到一阵寒意。
如果他是故意的……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她看着手中那枚冰冷的齿轮，又看了看桌上那些等待组装的零件。
一个疯狂的念头再次占据了她的大脑。
她走到门口，侧耳倾听，确认楼上没有任何动静。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她重新走到书桌前，打开了桌上的台灯——一盏用炮弹壳改装成的台灯，光线被调节得很柔和。
她拿起那个基座，又拿起手中的齿轮，对照着月光和脑海中浮现的结构图……
她的手指，稳定而精确地将齿轮卡入了正确的位置。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啮合声。
成功了第一步。
她没有停下，继续拿起下一个零件……
窗外的月亮缓缓移动，将清辉洒向这片寂静的土地。而在军区大院这栋小楼的书房里，一个女人正在黑暗中，凭借着一丝微光和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本能”，开始了这场危险的尝试。
她不知道，楼上的卧室里，陆灼站在窗前，指间夹着一支烟，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楼下书房窗户里透出的那一抹微弱的光亮。
他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
然后，他拉上窗帘，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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