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娘的皮肤忽然变得有些鲜艷,透明。
它的后背皮肤沿著背脊缓缓裂开,从身后一分为二,而后像一层裹著全身的衣服被解开,垂落在地,层层叠叠。
皮下的丽娘,是一团狰狞的血肉,面色黢黑,牙如长锯,五官扭曲,不断蠕动。
“啊!”
刘贵看到自己迷恋至极的女子真身,嚇得浑身颤抖,连连后退,砰的撞到门上。
就连钟明也皱了皱眉,这鬼物的真身足可以嚇死普通人。
“贵郎,何故退避?你不是说无论我是谁,你都爱我怜我么?”
丽娘的声音粗哑难听,似嘲似笑,又透著悽厉。
刘贵看了一眼紧紧盯著自己的丽娘,马上又撇开眼睛。
他都不知道它的眼睛到底在哪,或许是那两个深洞?
他咽了一口唾沫:
“丽娘萍君呢?”
他终於清醒过来,惶恐道。
“李萍君,在这呢。”
丽娘吃吃笑著,脚下的那一层人皮倏然飞起,盖向了刘贵。
刘贵被那腥臭滴血的人皮当头盖住,惊叫一声,手忙脚乱的將其摘下,正要丟开,却忽然心颤。
他將人皮摊开,看到变形的五官和身躯,浑身颤抖起来,哑声道:
“萍君丽、丽娘,这是萍君的皮?那、那萍君呢?”
“只剩这皮了。虽然她的肉不好吃,但要把皮养得水滑光嫩,她的心子和血肉我只能勉强咽下。”
丽娘冷冷笑道。
刘贵呆住了。
他的面色变得煞白。
比之前的自己还要白,比刚刚的丽娘还要白。
他囁嚅著嘴唇,轻轻啊了一声,却没有发出更多声音。
“哦,对了,还有你和李萍君的孽种,也在这儿了。”
床下忽然飞出一张薄薄的小小的人皮,又落到了刘贵的手上。
刘贵下意识接住人皮,攥紧。
一家人如此团聚。
他左手抓著独子的皮,右手托著髮妻的皮。
他忽觉世界天旋地转,朝自己身上压来,沉重无比,要將他压入无底深渊。
这不是真的。
刘贵恍然惊觉自己躺在地上。
原是在做梦吗?他大舒了一口气。
但他旋即看到旁边钟明怜悯的眼神,看到对面那团蠕动狰狞的血肉。
刘贵心臟猛的一抽,紧紧攥著手中的人皮。
他浑身止不住的剧烈颤抖,却又强行忍住,然后又忍不住的抖起来。
“呜”
他终於忍不住的將脸埋下,埋到手中的妻儿之中,呜咽起来。
钟明不忍的將脸撇过,嘆了口气:
“现在你还放过它么?”
刘贵只是趴在地上不停的呜咽,就像一条大雨中的失家老犬。
“我说过,你会后悔终生的。”
丽娘见状,得意的笑了起来,脸上那幽幽的深洞中似快意,又似怨恨。
钟明摇了摇头,手臂一振。
砰——
漫天血肉飞溅,最后凝为一道血光,钻入钟明眉心。
这鬼物精擅变化,法力灵智都不低,但论及战斗力,还不如饿死鬼,被拘魂索锁住后更不可能有何手段逃离。
《钟馗捉鬼图》上,血光飞掠,在图卷靠后但比溺死鬼、饿死鬼前许多的位置,凝出一手提人皮的狰狞鬼怪。
【画皮鬼(怨念深重)】:未入品。掌“画皮”“魅心”。
“画皮鬼——丽娘。因女儿身遭父母丟弃,被牙婆卖入庆春苑作妓,识读书人王生,一见倾心,供其食宿读书多年,终助其得秀才功名。丽娘喜不自胜,以秀才夫人自居,然久等赎身不至,遂问询。王生惊,嫌其低贱,辱骂一番后断绝来往。后遇商人赎身,入府作妾,动輒被正妻打骂。年老色衰后,终被赶出府去,饥寒而死。”
“画皮鬼者,喜心男子,喜不忠之心。此鬼本欲食刘贵以入品,然刘贵迷途知返,悬崖勒马。恰逢此鬼最忌被弃、最妒忠心,以至於斯。”
“法力低微,收入图中,得劣等鬼嚼穀。”
钟明看著画皮鬼的生平,暗道:
“怨念深重?好像和之前的评价不一样。这鬼是真的怨念很深了被嫌弃的丽娘的一生。
“虽然是刘贵撞鬼招来的祸事,但还好他对妻子终归是有感情的,及时止步,不然他自己怕也没了。也算是亡羊补牢吗?”
看著趴在地上如被抽去全身力气的刘贵,钟明摇头。
刘贵不停呜咽低嚎,不知过了多久,连眼泪都流干了,只是一直无力的哀嘆呻唤。
钟明默默在旁边守著,见他躺在地上面如死灰,长嘆一声后將他扶起:
“贵哥,还请节哀。往前看”
钟明觉得自己的安慰乾巴巴的,但他实在不知道这种场面该如何舌绽莲,只是拍拍刘贵的肩膀。
刘贵循声转向钟明,眼神让钟明心中一颤。
之前的刘贵双眼里全是心事,规划著名救下妻子、放走情人,焦急无奈中还有些隱约的男子得意。
现在那双眸子则空洞的嚇人。
他依然是被掏空的样子,不过这次是掏空的灵魂。
“钟明,你说,我是不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钟明张了张嘴,不知如何接话。
不过刘贵也没等他回答的意思,空洞的双眼似望著他,又似哪里都没有望:
“我贪图美色,引来恶鬼,害死青梅竹马的髮妻,害死年纪尚幼的孩子。我甚至鬼迷心窍,这么多天根本就没发现麟儿不在了。她说送去游学,我就信以为真,不闻不问。我真傻,我连孩子不见了都不知道,我真蠢。
“若我心智坚定,就不会招惹恶鬼;若我忠贞不二,妻儿就不会枉死。都是我禽兽不如,我跟害死妻儿的恶鬼打得火热,我不是人,我是猪、我是狗,我不配做人,我不是东西”
他说著,又开始呜咽起来。
钟明心有戚戚,却无能为力。
让他抓些小鬼还算擅长,如何处理这种局面他也举手无措。
他只得又是倒水又是不断安慰这位同僚,然而刘贵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咻——
嘭——
哗啦啦!
屋外的天空忽有烟炸响,而后是孩童欢呼、男女雀跃的声音。
钟明和刘贵同时朝窗外望去,发现夜色已至,有人放著於天空炸散的绚烂焰火,照亮半边夜空;河上有祈天灯带著男女名字一齐冉冉升空,星星点点的放著暖色的光,点缀著焰火下的县城。
“哦,今天是七夕啊。”
刘贵忽然开口。
他空洞的眼中似乎有了些神采:
“当年我还没和萍君成亲时,最喜欢的就是七夕了。一齐放灯,一齐点焰火,虽然从没说过心意,但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不过成亲前的最后一个七夕,她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为了逗她,故意说了街巷里几个玩伴的名字,结果一下就把她气跑了,嚇得我连夜让我爹找媒人,第二天就去提亲。然后第二天在她家里才知道,她就是故意的第二年的七夕,就已经有了麟儿。
“后来的七夕,不管再忙我都要告假,带著他们娘俩去河街放灯、祈愿,年年都会放一只带有我们一家三口名字的祈天灯,祈愿我们永远团聚。可是”
他惨笑一声:
“这灯不灵啊。
“我真想和他们一齐再逛河街夜市,放灯笑闹,岂可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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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贵望著夜空中处处天灯,喃喃自语: “或许只有到那天上,才能一家团圆共聚。”
钟明望过去,见刘贵站起身来,神色语气都十分平静,心中微微发沉。
见刘贵双手小心捧著两张薄如蝉翼的人皮,一步一步的往外走去,钟明抿著嘴,伸手道:
“贵哥,等一下!”
刘贵脚步一顿,微微回头:
“钟明,若无你帮忙,或许我到死都被蒙在鼓里。床下暗格里还有些银钱,是我多年积蓄,不足言谢。你回去吧。就此別过了。”
他继续往前走去,却听身后传来钟明虚幻的声音:
“我有办法让他们再和你度过这一个七夕。”
刘贵的身形猛地一停,迅疾回头,瞪大眼睛道:
“钟明,你说什么?”
“但只有这一个晚上。明日之后,阳路便只你独行。你愿意么?”
钟明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轻声说道。
刘贵身躯颤抖,话都说不完整:
“这、这,我愿意,我当然、我一百个愿意!无论你要什么——”
“什么都不用。把他们放进来吧,你出去等一会儿。”
钟明转身进屋。
刘贵略一踌躇,慢慢走进房里將手中的人皮放下,然后看了坐在桌旁的钟明一眼,心中猛地一颤。
他坐在阴影里,面容看不真切,端坐如同神明。
刘贵不敢再看,低下头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半晌。
一直在院里走来走去的刘贵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本已心如死灰,满腔死志,可是钟明几句话又勾起了他无端的希望。
但等了半天的刘贵又焦躁绝望起来,开始后悔。
萍君和麟儿已经已经死了,钟明就算有灭鬼的本事,还有办法让她们还魂吗?
哎,想也不可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又为何要信。
何苦还对无妄的东西抱有希冀?早点下去,或许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他们,一齐投胎,下辈子再做一家人。
啪。
门忽然打开了。
心里焦躁说著不信的刘贵猛地回头。
然后,他的眼睛瞪到最大,几乎不敢置信。
屋里的黑暗中,一个温婉的妇人牵著一个虎头虎脑的稚童走了出来。
她皮肤有些黄,眼角也有岁月留下的痕跡,双手更是因为常年操持家务而布满老茧,不復少女时的细腻,更远比不上之前艷若桃李的妖姬。
但她的气质温和体贴,牵著孩子的模样耐心慈爱,不经意间瞥过刘贵的眼神儘是默契,以及依恋。
“孩他爹,傻站著干什么呢?该走啦。一会儿灯都没得卖了。”
李萍君牵著娃,走到愣愣的刘贵身边,轻轻的白了他一眼。
一如当年,一如此间多年。
刘贵呆呆看著妻儿,一双眼睛里渐渐,蓄满泪水。
“快走啦,有什么好哭的?大男人一个。”
李萍君嗔怪道,眼中却流露出心疼,伸出衣袖帮他擦拭。
“爹!快点!我想去放许愿灯!”
男孩看著天上的焰火和天灯,在旁边蹦蹦跳跳。
刘贵抓住妻子的手,猛地抹了两把眼泪,又牵住小男孩,道:
“走!我们去河街,过七夕!”
长平河畔。
卖灯、糕点、焰火的小贩,算姻缘的野道士,画肖像的书生沿著拥挤的昌乐桥摆摊叫卖,青年男女矜持而含蓄的並肩而行,孩童拿著手中的葫芦欢笑著奔跑穿行,在拱桥上下不停;长平河上艄公载著才子佳人於河灯中穿城而过,两岸皆是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夜空中焰火不歇,伴隨处处天灯,和长平河两岸辉煌的灯火一起將这座小城照亮。
刘贵与李萍君一齐牵著中间欢腾的刘麟,在小贩处走走停停。小男孩儿手上塞满了葫芦和糕点,笑得嘴都合不拢,惹来周围的孩童艷羡的眼神。
刘贵时时与李萍君默契对视,各自露出笑容。走到河边卖天灯的小贩边,刘贵问:
“老板,还有祈天灯么?”
小贩露出为难的神情:
“客官,你来的晚,小灯已经卖完了。只剩这个大號的,是给商户”
“我要了。”
刘贵直接塞过一个剪了一半的银锭。
小贩瞪大眼睛,马上把银子收好捂住,笑眯眯的拿起灯:
“客官识货!我家的灯是这条街最好的!您三位放这灯,许愿保证灵验,团团圆圆,日日年年誒!”
拿著祈天灯,刘贵和李萍君各自在其中一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又让刘麟歪歪扭扭的自己签名。
然后两个大人抬著灯,让男孩在底下打开火摺子,给灯点上火。
“飞起来咯!”
刘麟看著缓缓上升的祈天灯,在地上一边追著它,一边拍著巴掌笑道。
刘贵怔怔看著那灯飞远,橘黄色的亮堂灯火扶摇而上,一时不知是梦是真。
“你许的什么愿?”
旁边忽然传来温和的声音。
刘贵低头,看著温柔的妻子,喃喃道:
“我希望我们一家永远不要分离。”
李萍君微微一笑:
“我也一样。”
她眼神忽而一闪:
“你永远不会拋下我,对么?”
刘贵心里一颤,抓住妻子的手:
“当然,怎么会?永远不会!今晚过后,我就——”
“既然这样,那又何必急於一时?”
李萍君微笑道:
“我和麟儿时间有限,只能看今晚的焰火。这往后数十年的人间烟火,就要你帮我们去看了。孩他爹,我们想你好好的,你不要难过。往后你若寂寞了,便往天上看一看。”
她指著飘远的写著他们三人名字的祈天灯:
“就在那个方向,我和麟儿就跟著咱们的灯,在那边的天上变成星星一直看著你。”
她拉著刘贵走到昌乐桥上,然后鬆开手,替他慢慢整著衣襟。
她最终恋恋不捨的放下手,退后半步,牵起刘麟。
母子俩站在拱桥的另外半边,和刘贵隔著一线,轻轻的挥了挥手:
“孩他爹,再见啦。”
“爹,麟儿走了!”
母子俩带著微笑转身下桥,一个笑闹不停,一个宠溺的看著,就像只是去桥那边买个吃食,渐渐透明的身影融入熙攘的人群和辉煌灯火之中,再也不见。
昌乐桥上,在周围人诧异的眼神中,刘贵跪在地上,早已泪流满面。
不远处的一个巷口。
钟明轻嘆一声,手腕一抖,收起拘魂索。
【怨念消解,得愿力四缕,画眉笔一支。】
“你是很会自欺欺人了。”
看到《钟馗捉鬼图》上的意外收穫,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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