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春他们所在的位置属于上海主战场的侧翼。
等到10月，一股日军在附近登陆，战场态势一下逆转，使得原处于侧翼的变成了主战场。
什么是人间炼狱，她觉得这时候这地方应该就是了。尽管勇猛善战的士兵拼死搏杀，但依然无法抵住穷凶极恶的日军的飞机、大炮轰炸，坦克、装甲车的反复冲击，死伤过半，医院每天成百上千地接转伤病员。
医生、护理人员超负荷运转，医疗器械、纱布、绷带、消毒药水，就连止痛片、消炎片都全部用完，到了弹尽药绝的境地。
医院的人员一样，几天几夜不能休息，体能已到极限，可是前线伤员又不断转来，婉春觉得自已现在就是拼着一口气在坚持，她都忘记自已多久没有休息了。
没有纱布，全体医护人员将白大褂脱下，消毒后撕成条，充当绷带，最后，就连医生、勤杂人员的白衣也全部收集起来当绷带使用。
作为医生的她，每天看到伤员们残肢断臂的痛苦呻吟，却又拿不出药品为他们治疗，那种无力感，真没办法形容。
“医生，我这手能帮我接回去吗？我到时候要回去种田的。”婉春给一个伤兵包扎的时候，对方问她。
婉春擦了一下脸上的汗，低声回他：“对不起。”
这样的困难还不算，日军可能侦查到医院的位置，开始进行轰炸。
敌机来得很突然，她只能本能地抱头趴下，等敌机飞走的时候，整个现场一片哀嚎，黑云遮天蔽日，婉春发现自已竟然没死，手臂受伤了，背好像也伤了，耳鸣。
她爬起来后，看到护士小刘就躺在不远处，婉春跑了过去查看她。
“小刘——小刘——”
婉春检查后发现她左胸口中弹。
“快——快——先抬手术台——”
手术台上，小刘握住她的手。
“项医生，不用了。我知道我不行了。”她低声说，她从衣兜中掏出一封家书、两块大洋。“麻烦你，如果你活着回去，帮我寄给我妈妈。”
小姑娘留给婉春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好想妈妈。”
婉春哭得不能自已，她这段时间心肠已经变得很硬了，已经没哭过了。小刘只是一名十八岁的姑娘，卫校的学生，她主动报名上前线的。
她叫刘玉润，她说她母亲想让她像玉一样温润。她给婉春手术配合，勤快机灵，护理伤兵的时候温柔耐心。
可是她救不了她，她伤很重，她们现在，药品材料一样都没了，伤员太多太多。
据伤兵说，在前线，几乎每前进一米，都是用战死士兵的尸体铺路，饭也送不上去，士兵们几天几夜吃不上一顿热饭，喝不上一口热水，不间断的拼刺刀。
那位说以后打完仗了要回去种田的战士，也被炸死了。
轰炸后，院长统计，医护人员死伤十多人，伤兵死伤更多。
夜里，输送大队又来了一辆车，运走了重伤员，车里都是痛苦的呻吟声。
婉春他们也收到了撤退的命令。
由于伤亡惨重，这里的战斗移交给刚刚奔赴到前线的一队友军。这队友军奔袭了四十多天，刚刚到就投入了战斗。
婉春他们与伤兵一同退下的，人人都挂了伤，她也是，手臂被弹片击伤，捡了一条命，也幸好伤在左手。
傍晚，他们找了个地方休整一会儿，外勤人员熬了点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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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个蛋，不嫌丢人。”他旁边的战友拍了他一下。
“我又不是怕。”他抹了一把泪。
婉春看着他笑了下：“那你哭什么？”
“医生，让你看笑话了。我哭我的兄弟们。”他抹了一把泪。“鬼子都是飞机坦克，装备拼不赢他们，我们就拿命去拼、拿命去挡！看到鬼子的坦克来了，兄弟们好些抱起炸药就往鬼子坦克底下钻。那么多好弟兄啊，就那样子死了！”
婉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项医生，你说，以后的人会记得我们吗？记得我们做了什么吗？”吃过饭，一群残伤人员实在走不动了，大家靠着树喘口气，这名叫唐荣的小伙子问婉春。
小伙子是个通讯兵，勤务人员在战地医院附近捡到他的，他所在的营除了他全部殉国。
“我也想留下来，可营长说，我们总得留个名字吧，让我走。”他掏出本小册子，上面记有全营人员的名册。他摸了又摸。“这是我们营长一笔一笔写上去的。”
“会记得的，为中华民族流血牺牲的英雄，人们都会记住他们。”婉春跟他说。
1937年11月初，婉春跟着院长以及医院的同仁们辗转到武汉，到陆军医院报到后参与伤员救助工作，以及等待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让婉春欣慰的是，她在陆军医院看到一些她在战地救治的伤员，他们被火车转运到这里继续治疗。
“项医生，真是谢谢你，这里的医生说幸亏前期手术做得好，要不然我都活不到后方医院来。”一个伤兵看到她，跟她说。
婉春笑着让他好好养身体。
她到武汉后把长头发剪掉了，快二十多天没有洗头洗澡是个什么样子，她第一次体会到了，长虱子了。
后方的医院没有战地医院那么辛苦，婉春终于有了些时间整理交到她手上的这些遗物。医院有给医生护士的宿舍，她分到一间小隔间住着。
已经确切知道牺牲的，她就先把信寄回去。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到，婉春打算手抄一份给他们留着。
有些是在战场或者休息的路上急匆匆写的，就一张纸塞过来给她，有些不会写字，是托战友写的。
“父亲母亲大人膝下：保家卫国，吾已尽力，只是家中父母，吾再无机会承孝膝前，真真抱歉，望父亲母亲之后不以儿之生死为念，善自颐养天年。”
“吾儿，你年已不小，本拟父子天年，未想半途分别。望你读书尽心，务必前途。侍母要孝，勿劳其生气，为弟弟妹妹做表率。”
“亲爱的莲：人终有死，我死你不必过伤悲，因还有儿女得你照应，诸子长大，仍以当军人为国效忠为宜。半生戎马生涯，负你良多。若能有来生，再向你赎罪。”
“对不起，不能回去娶你了！若哪年桃花树下蝴蝶飞，便是我回来看你了。”
………
婉春一封封整理好，和遗物一起放好。
也不知道喻言卿在哪里，好不好？
11月下旬，婉春正在医院值班，刚从病区出来，迎面就跟黄金利碰上了。
“夫人，将军受伤了，刚刚进的手术。”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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