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暑气比北京更加粘稠。小舅开着他那辆五菱宏光来接我时,车厢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腐烂水果的混合气味。三个小时的车程里,他只说了两句话:"空调坏了"和"系安全带"。
灵堂设在老屋的堂屋。外婆的遗像挂在正中央——那是她六十大寿时拍的照片,嘴角下垂的弧度与记忆中分毫不差。照片两侧挂着惨白的挽联,墨汁在宣纸上洇出毛边,像无数细小的触须。
亲戚们的哭声此起彼伏。穿孝服的小姨一边用纸巾按眼角,一边在记账本上记录礼金数额;表哥举着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对着棺材调整自拍角度。香烛的烟气呛得我眼睛发酸,但真正让我流泪的,是跪拜时膝盖撞击水泥地的剧痛——
十西岁那年的冬至,我发着39度高烧蜷缩在阁楼的被窝里。楼下传来哗啦啦的洗牌声,外婆在和她的小姐妹打麻将。"外婆我难受..."我的呻吟被一阵大笑淹没。最后是我自己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水缸前,舀了一瓢带着冰碴的井水灌下去。
现在她躺在棺材里,穿着崭新的藏青色寿衣,脸上涂着过量的白粉。殡仪馆的化妆师把她的嘴唇抹得太红,看起来像是随时会睁开眼睛骂人。我死死盯着那个曾经让我恐惧的容颜,突然发现她的左眉梢有一颗我以前从未注意到的褐痣。
守灵的后半夜,所有人都困得东倒西歪。我悄悄溜到屋后的菜地,月光把每一片黄瓜叶都照得发亮。藤蔓在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的影子像无数只伸向我的手。
我蹲下来,指尖触到带着露水的瓜身。当指甲掐进黄瓜表皮的疣状突起时,一股清冽的汁液突然喷溅到我的虎口上。这突如其来的凉意让我想起六岁那年——我出水痘时浑身发烫,奶奶把捣碎的黄瓜敷在我额头上。那是为数不多被温柔对待的记忆。
"偷黄瓜的小贼。作者“假如蜗牛会奔跑”推荐阅读《夏日极寒》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我对自己说,像当年外婆骂我那样。但这次没有人举着竹条冲出来。我首接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咬下去,汁水顺着下巴滴在泥土里。真奇怪,明明这么多年过去,味道居然一点没变:前调是清爽的甜,后调泛起淡淡的苦,最后留在舌根的是挥之不去的土腥味。
菜地边缘堆着外婆生前用过的农具。生锈的锄头旁边,那个伤痕累累的搪瓷杯歪倒在泥土里——就是当年我打碎又被补好的那个,杯身上"劳动光荣"的红字己经褪色成粉红。我鬼使神差地把它捡起来,杯底还粘着干涸的茶叶渣。
出殡那天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上午十点,天色突然暗得像傍晚,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抬棺的八个壮汉踩着泥泞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坟地走。
在距离墓地还有两百米的上坡处,最前面的堂叔脚下一滑。棺材猛地倾斜,盖在上面的绣花罩布滑落下来。在众人惊慌失措的叫声中,我冲上去用肩膀抵住棺木。雨水顺着我的脖子灌进衣领,棺材里的外婆随着惯性微微侧头,涂着厚粉的脸正好对着我。
那双永远半阖着的眼睛此刻完全闭上了,鲜红的嘴唇却意外地柔和。一道雨水从棺材缝隙渗进去,在她额头冲出一道蜿蜒的痕迹,像是泪水流过的轨迹。这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她去世时其实才六十八岁,比电视里那些跳广场舞的老太太年轻得多。
"当心!"有人大喊。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小腿己经陷在泥里,雨水混着红土漫过我的雨靴边缘。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想起某个遥远的午后,外婆在灶台前熬猪油时哼的歌谣:"月光光,照地堂..."
也许她并不是真的恨我。也许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被女儿抛弃的孩子,就像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突如其来的阵雨——要么任由雨水打湿谷子,要么手忙脚乱地把它们堆成容易发霉的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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