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外婆的葬礼，次日，张夏寒便去了老家看望奶奶。
前不久，奶奶意外摔断了腿，如今只能卧床不起。他穿过熟悉的小道，川南地区气候潮湿，杂草丛生的泥路沾满露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裤腿。每走一步，心便沉一分——奶奶是他童年里唯一的光。在他孤独无助的年岁里，只有她那慈祥的笑容，能让他短暂忘记生活的冰冷。
不多时，临近奶奶的住处。她如今住在大伯家，原本的泥巴房早己坍塌——常年雨水侵蚀，土墙垮了大半，再不能住人。父母常年在外务工，除了每月寄些微薄的生活费，几乎从不回家。赡养的责任，便落在了大伯肩上。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昏暗潮湿，霉味混着药味扑面而来。奶奶躺在角落的床上，蚊帐泛黄破旧，被褥上沾着洗不净的污渍。她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枯瘦的胳膊微微撑起身子，浑浊的眼睛望向门口。
“是……夏寒吗？”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颤抖的期盼。
在这样暗淡的光线下，她竟一眼认出了他。
“奶奶，我回来了。”他快步上前，强忍泪水坐在床边。
“您的腿……是怎么伤的？爸打电话说，您是出门滑倒摔的，怎么没去医院？”
奶奶眼角渗出泪水，顺着皱纹滑落，浸湿了脖颈处的衣领。“我这把老骨头……活不了多久了。”她抬起手，瘦得几乎只剩一层皮包裹着骨头，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那天……我看你大伯在晒玉米，想帮忙翻一翻，下楼时头晕……首接从二楼摔到了一楼。这条腿，当时就没知觉了……”
奶奶的晕病，张夏寒从小就知道。不能受凉，不能吹风，头上常年裹着一块布。这些年，她的帕金森也越来越严重，连筷子都拿不稳。
“你大伯回来……看我躺在地上，二话不说，拖着我扔到床上。”奶奶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他说……‘你要是摔死了倒省事，现在半身不遂，我们还要种庄稼，哪有闲工夫伺候你’……”
张夏寒猛地站起身，拳头攥得发颤。“我去找他！”
“夏寒……别去。”奶奶枯黄的手死死拽住他的衣角，“现在……至少还有人给我一口饭吃。你爸妈……要赚钱养家，你还有个弟弟要养活……奶奶不能拖累你们……”
他背过身，用袖口狠狠擦去眼泪，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的狼狈。
“你在北京……工作怎么样？这次回来……能待几天？”奶奶轻声问。
他喉咙发紧，一时竟说不出话。
“你外婆那么好的人……怎么就走在我前头了……”奶奶喃喃道，眼泪无声地流着。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剜进他心里。其实，他明天就要走了——这次回来只有一周时间，而今天，己经是最后一天。可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实情。
“会多待几天的。”他撒谎了。
临走前，他悄悄塞给奶奶两千块钱，然后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大伯家。
——儿子不能照顾母亲，孙子不能照顾奶奶。所有人都在为生计奔波，却让一位瘫痪的老人孤独地等待死亡。
**人生最大的讽刺，莫过于此。**
次日，他带着满心愧疚踏上返程的列车。
**可命运，连忏悔的时间都没留给他。**
2008年8月，外婆去世的一周后，一通电话彻底击垮了他。
“你现在……赶紧买票回家。”父亲的声音低沉沙哑，“你奶奶……今天上午……走了。”
手机从掌心滑落，他整个人瘫倒在地。
“夏寒？怎么了？！”同事小刘慌忙扶住他。
“……没事。”他机械地回答，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匆匆向老板请假后，他跌跌撞撞地赶往车站。
**七天之内，两位至亲离世。**
如果那天他没走……如果他能多陪奶奶一天……
悔恨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葬礼上，他没有哭，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奶奶的灵位前，看着那张黑白遗照。七天后，众人抬着棺椁向后山的坟地走去。天色阴沉，细雨绵绵，仿佛连老天都在怜悯这位苦了一辈子的老人。
他沉默地跟在送葬队伍最后，目光空洞地望着棺木缓缓入土。
**那一刻，张夏寒忽然觉得——**
**或许，死了反而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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