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兵工厂的手术室飘着股子刺鼻的腐臭味,孟铁山躺在门板拼成的手术台上,左臂从肘部以下肿得发紫,溃烂的皮肉里隐约可见白骨。赵文彬举着盏马灯,镜片上蒙着层白雾,手里的手术刀在煤油灯上烤得滋滋响。
"得锯掉。" 军医老钱撕开创可贴,一股黑血喷在他满是补丁的白大褂上,"再拖下去,毒气就该攻心了。"
孟铁山咬着根擀面杖,腮帮子鼓得像塞进两个拳头。三天前他带队突袭日军运输队,左臂被毒气弹碎片划伤,当时只以为是普通擦伤,首到昨天夜里,伤口突然涌出绿色的脓水,疼得他把炕沿啃掉了半块木头。
"操他娘的小鬼子......" 他闷声骂着,独臂攥紧了身边的驳壳枪。枪管上还沾着前天战斗的硝烟味,枪托处刻着 "杀" 字 —— 那是他用刺刀一笔一划凿出来的。
赵文彬按住他的肩膀:"铁山,忍着点,老钱是留过洋的......"
"留个屁!" 老钱啐了口,从腰间摸出瓶地瓜烧,"老子在协和医院那会,用的是德国产的麻醉剂!现在?" 他晃了晃瓶子,"只能拿这玩意儿对付!"
孟铁山忽然抬头,盯着老钱手里的锯子。那是把锈迹斑斑的木工锯,锯齿上还沾着木屑 —— 显然是从老乡的工具箱里临时借的。他想起七岁那年,老爹用这把锯子劈柴,不小心割伤了手,鲜血滴在雪地上,像朵开败的梅花。
"别磨叽了," 他把擀面杖咬得咯吱响,"老子当年被狼咬断两根脚趾,都没皱过眉头!"
老钱往他伤口上倒了口地瓜烧,腾起一股白烟。孟铁山的独臂猛地攥紧,指节发白,指甲几乎抠进了掌心。赵文彬别过脸去,看见墙根下堆着几截断肢 —— 都是这几天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有的还穿着沾满泥雪的草鞋。
锯子切入皮肉时,孟铁山感觉有人用烧红的烙铁在胳膊里搅动。他想喊,却发现擀面杖己经被咬断了半截,木屑卡在喉咙里。老钱的额头挂满汗珠,每锯一下,就有黑血溅在他的眼镜片上,挡住了视线。
"老赵,帮个忙......" 老钱的声音发颤。赵文彬犹豫了一下,伸手按住孟铁山的肩膀,却被独臂一把推开。
"别碰我!" 孟铁山怒吼,独臂挥出,差点砸翻马灯。油灯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群张牙舞爪的鬼子。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黑风寨的地窖里,大壮也是这样流着血,最后死在秀芹怀里。
锯子终于碰到了骨头,发出指甲刮铁锅的刺耳声响。孟铁山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老婆被日军刺刀挑死在粮窖前,儿子在火里哭喊,还有赵文彬第一次给他讲《论持久战》时,在沙盘上画的那些弯弯绕绕的箭头。
"完了......" 老钱长出一口气,举起那截血肉模糊的断臂。孟铁山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左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血沫,喷在老钱的白大褂上。
"笑啥?" 老钱擦了擦眼镜,以为他疼疯了。
"老子又少了只打鬼子的手......" 孟铁山喘着粗气,独臂摸索着从裤兜里掏出烟袋,"不过没关系,老子还有这条胳膊,还有这杆枪!"
赵文彬从墙角拿起件缴获的日军大衣,撕成布条给孟铁山包扎。他看见孟铁山的胸口有道旧疤,像条蜈蚣似的趴在肋骨上,那是三年前被伪军刺刀捅的。
"先养伤," 赵文彬轻声说,"等你好了,我教你用左手开枪。"
孟铁山没说话,盯着屋顶的横梁发呆。屋顶漏着风,雪花从瓦缝里飘进来,落在他的伤口上,凉丝丝的。他想起小时候在清河村,冬天帮老爹编筐,手冻得发麻,老爹就用粗布给他擦手,说:"铁山,手冷的时候,就想想夏天的太阳。"
小六飞飞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夜里,孟铁山被疼醒了。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他枕边的《论持久战》上。那本书的扉页己经卷了边,里面夹着片干枯的山茶花 —— 是秀芹从大壮的坟前摘来的。
他用独臂翻开书,借着月光辨认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赵文彬每天都会来给他念几段,可他总是听不进去,觉得那些话不如大刀片子实在。但现在,他忽然想试试,看看这些文字能不能像老钱的手术刀一样,把他心里的毒剜出来。
"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 他轻声念着,每个字都像块石头,沉甸甸的。窗外的风声里,他仿佛听见赵文彬的声音,又仿佛听见大壮的笑声,还有秀芹给伤员换药时哼的小调。
孟铁山摸出腰间的驳壳枪,用独臂把枪拆成零件。枪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老钱说过,这枪是汉阳兵工厂造的,每颗子弹都浸过工人的血汗。他把零件重新组装好,对着窗户瞄准 —— 窗外的槐树影里,仿佛有几个鬼子在晃动。
"娘的......" 他骂了一句,扣动扳机。枪声惊醒了树上的乌鸦,扑棱棱飞向夜空。赵文彬冲进屋时,看见孟铁山正靠在墙上,独臂举着冒烟的枪,嘴角挂着血沫,脸上却带着笑。
"你不要命了?" 赵文彬抢过枪,看见孟铁山的绷带己经被血浸透。
"试试左手......" 孟铁山晃了晃独臂,"还行,没抖。"
赵文彬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压缩饼干:"吃点东西,明天还要换药。"
孟铁山接过饼干,忽然想起在黑风寨的最后一晚,王大炮请他喝酒,说:"铁山,你这样的狠人,早晚得成大事。" 那时候他还不懂什么是大事,只想着杀鬼子,给老婆孩子报仇。
"老赵," 他忽然开口,"等打完鬼子,你说咱们能过上好日子不?"
赵文彬愣了一下,看着孟铁山眼里跳动的火光,那是他从没见过的东西 —— 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像是块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铁,虽然还带着火星,却己经有了锻造成器的模样。
"能," 赵文彬点点头,"等打完鬼子,咱们要建工厂,修铁路,让老百姓都能吃饱饭,让孩子们都能上学堂。"
孟铁山嚼着压缩饼干,忽然觉得嘴里没那么苦了。他转头看向窗外,雪己经停了,东方泛起一丝灰青色的光,像块被磨得发亮的刀疤。他摸了摸空荡荡的左袖,又摸了摸枕边的《论持久战》,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发烫,比伤口的疼更剧烈,却让他浑身充满了力气。
"老子这条命,是老百姓给的," 他轻声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窗外的黎明,"等打完鬼子,老子要拿这条命去换老百姓的好日子,值!"
赵文彬看着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孟铁山时,他像头受伤的野兽,浑身是血,手里攥着把带血的铡刀。而现在,这个独臂的汉子坐在月光里,眼神里有了光,像是终于找到了要走的路。
"睡吧," 赵文彬替他盖好被子,"明天还要教你认字呢。"
孟铁山闭上眼,听见远处传来梆子声,那是村民们在操练民兵。他的左手残肢下意识地动了动,仿佛还握着那把铡刀,又仿佛握着一本书,一本能让他看懂这世道的书。
雪又下了起来,落在兵工厂的屋顶上,落在孟铁山的窗台上,落在远处的太行山上。这一夜漫长而寒冷,但总有天亮的时候。而孟铁山知道,等天亮了,他又要拿起枪,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好日子 —— 那些赵文彬说的,值得用命去换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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