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夏天像口蒸锅，蝉鸣裹着热浪扑在人脸上，黏得能揭下一层皮。孟铁山站在鹰嘴崖下的谷地里，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 —— 三百多个土匪、流民，还有扛着锄头的老百姓，参差不齐地站在晒得发白的荒草里。
“孟爷，” 王大炮擦了把汗，鬼头刀在腰间晃得首响，“这些残匪肯归顺，全靠您劫粮车时那手‘驴车炮’露了脸。不过……” 他压低声音，“您真打算按八路的规矩来？”
孟铁山没吭声，盯着不远处的老槐树。树干上贴着张皱巴巴的告示，“黑风寨抗日独立大队” 的红戳子还没干，被太阳一晒，晕出一片血红。三天前，赵文彬带着军区的命令来的时候，他正用缴获的日军罐头煮辣椒汤，听说是要收编残匪，首接把汤勺摔在锅里：“老子打仗行，管人？扯球蛋！”
可现在，他看着那些人腰间五花八门的家伙 —— 镰刀、锄头、生锈的汉阳造，突然想起赵文彬说的话：“散兵游勇是沙，聚起来是塔。” 他摸了摸腰间的勃朗宁，那是黑风寨二当家私藏的枪，上个月叛变时被他一枪崩了，枪管现在还透着股子铁锈味。
“把人集合起来。” 孟铁山扯了扯领口的粗布褂，独臂夹着那本被翻烂的《孙子兵法》，“按规矩，该立军威了。”
所谓 “规矩”，是太行山的老传统 —— 收编残部得先立威，最首接的法子就是比武。王大炮舔了舔嘴唇，眼里闪过一丝兴奋：“咱黑风寨当年收编铁刀会，就是大当家的一刀劈了他们老大。孟爷，您说咋比？”
“大刀对大刀。” 孟铁山把书塞进虎娃手里，“谁赢了，谁说了算。”
人群骚动起来。孟铁山看见人堆里挤出个铁塔般的汉子，左脸有道刀疤，从耳根斜到下巴，手里拎着把足有五斤重的鬼头刀，刀背刻着 “杀” 字。
“俺叫刘大麻子，” 汉子往地上啐了口浓痰，“听说您单臂能砍翻五个鬼子，咱试试？”
孟铁山没搭话，从虎娃手里接过自己的大刀。这刀是用日军的三八式枪管熔铸的，刀背厚，刀刃薄，砍断过鬼子的钢盔。他掂了掂分量，独臂抡了个半圆，刀刃划破空气，发出一声低鸣。
刘大麻子瞳孔一缩，显然没想到独臂能有这力道。他嘶吼一声，挥刀劈来，刀刃带起的风掀起地上的浮土。孟铁山侧身避开，刀背重重磕在对方手腕上，刘大麻子吃痛松手，鬼头刀 “当啷” 落地。
“就这？” 孟铁山吐掉嘴里的草茎，“老子用独臂都能砍瓜切菜。”
人群里响起一阵哄笑。刘大麻子涨红了脸，突然从靴子里抽出把匕首，朝着孟铁山小腹捅去。虎娃惊呼一声，却见孟铁山早有防备，大刀横扫，刀刃划过刘大麻子的小臂，顿时血花西溅。
“娘的！” 孟铁山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老子讲规矩，你玩阴的？” 他抬起大刀，刀刃抵住刘大麻子的喉咙，“说！谁教你的？”
刘大麻子浑身发抖，偷瞄了眼人群右侧。孟铁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精瘦的汉子正往树后缩，腰间别着把勃朗宁 —— 是原黑风寨的三当家，老算盘。
“老算盘，” 孟铁山冷笑一声，“你他妈还没死？”
老算盘干笑两声，伸手去摸枪：“孟爷，您看这收编……”
“砰！”枪响惊飞了树上的麻雀。老算盘的手枪 “当啷” 落地，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右手上的血洞 —— 孟铁山的子弹擦着骨头飞过，精准打断了他的持枪指。
“当年二当家叛变，你帮着通风报信，” 孟铁山一步步逼近，“今天又教唆刘大麻子使阴招，你当老子忘了？”
老算盘扑通跪下，额头磕在石头上：“孟爷饶命！是山田那狗日的给了我金条，说只要搅黄收编……”
“山田？” 孟铁山瞳孔骤缩，想起三个月前那个在河谷里被他砍断手的日军少佐，想起他腰间那把家传武士刀。他蹲下身，抓住老算盘的衣领，“他在哪？”
“我不知道！” 老算盘尿了裤子，“他只说在鹰嘴崖下埋了批军火，让我……”
话没说完，孟铁山己经掐断了他的脖子。他站起身，擦了擦手上的血，看着人群里惊恐的眼神，突然觉得嘴里发苦 —— 这些人，前一刻还在喊他 “孟爷”，下一刻就能为了几根金条捅他刀子。
“都听着！” 他抓起老算盘的勃朗宁，对着天空连开三枪，“从今天起，老子就是你们的头！想跟着老子打鬼子的，留下；想当汉奸的，” 他踢了踢老算盘的尸体，“就跟他一个下场！”
人群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人跪下磕头：“俺跟孟爷！俺爹就是被鬼子砍了头！” 接着，更多人跪了下来，参差不齐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孟铁山转头看向王大炮，却发现他正盯着老算盘的尸体，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他心里一沉，想起赵文彬前天说的话：“黑风寨的旧部里，还有人在走私烟土。”
“王大炮，” 孟铁山扔给他一条麻绳，“把老算盘的尸体挂到树上，给路过的鬼子看看，汉奸的下场。”
“是。” 王大炮接过绳子，却在弯腰时，孟铁山瞥见他腰间别着个油纸包 —— 那包装纸，分明是烟土行的标记。
夜幕降临，谷地里燃起几堆篝火。孟铁山坐在老槐树下，借着月光翻看《孙子兵法》，书页间夹着的辣椒粉簌簌掉落。虎娃蹲在旁边，往火里添着树枝，火星子蹦起来，照亮了他脸上的疤。
“孟哥，” 虎娃低声说，“刚才我看见王队长偷偷往山后走，怀里还抱着个包裹。”
孟铁山没抬头，手指着书页上 “兵者，诡道也” 的批注。他想起白天收编时，王大炮看老算盘尸体的眼神，想起三年前在黑风寨，这个糙汉子曾背着他杀出重围，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两颗子弹。
“去把赵连长叫来。” 孟铁山合上书本，“再带两个人，跟我去山后看看。”
山后的小树林里，王大炮正对着一块石头磕头，旁边散落着几个油纸包，烟土的气味混着血腥气，熏得人作呕。孟铁山躲在树后，听见他抽抽搭搭地哭：“兄弟对不住你，可这烟土能换不少枪啊……”
“王大炮！” 孟铁山 stepping out from behind the tree, 枪口对准他的后背，“你他妈在干啥？”
王大炮浑身一颤，猛地转身，手里多了把驳壳枪。火光映在他脸上，孟铁山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积着灰，胡子拉碴的下巴在发抖。
“孟爷，” 王大炮的枪口也在抖，“您知道的，黑风寨的弟兄们离不开这玩意儿……”
“放屁！” 孟铁山怒吼，“赵连长说过，咱们现在是八路军，不能碰这脏东西！”
“八路军？” 王大炮突然笑了，“那又咋样？没枪没炮，拿啥打鬼子？这烟土能换三条汉阳造，五箱手榴弹！” 他往前跨了一步，“孟爷，您忘了咱们当年咋在黑风寨混的？没烟土，谁他妈跟咱们？”
孟铁山的手指扣紧了扳机。他想起赵文彬说的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想起清河村被烧的房子，想起儿子临死前的哭声。可眼前这个男人，是他的兄弟，是曾经可以背靠背托付性命的人。
“把枪放下，” 孟铁山喉咙发紧，“跟我回去，赵连长会给你机会……”
“没机会了！” 王大炮突然举枪射击，子弹擦着孟铁山的耳朵飞过。虎娃惊呼着开枪，王大炮的肩膀顿时爆开一朵血花，踉跄着退了几步，靠在树上滑坐在地。
孟铁山走过去，踢开他手里的枪。王大炮抬头看着他，血从指缝里渗出来，染湿了前襟：“孟爷，你赢了。”
“为啥？” 孟铁山蹲下来，“咱们一起杀过鬼子，一起喝过血酒……”
“因为你想当英雄，” 王大炮咳出一口血，“可老子只想活着。”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杀了我吧，给弟兄们立个规矩。”
孟铁山盯着他的眼睛，想起三年前的冬天，他们在雪地里啃冻土豆，王大炮把最后一块饼掰成两半，硬塞给他。他摸出腰间的勃朗宁，顶住王大炮的额头，手指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虎娃，” 他声音沙哑，“把他绑回去，交给赵连长。”
“孟爷！” 虎娃急了，“他刚才开枪打你！”
“我说了，绑回去！” 孟铁山站起身，背对着王大炮，“从今天起，黑风寨没规矩，只有纪律。谁犯了纪律，老子亲手毙了他 —— 就算是亲兄弟，也一样！”
他转身走向篝火，听见王大炮在身后喊：“孟铁山！你以为当了八路军，就能杀尽鬼子？我告诉你，这世道，根本没救！”
孟铁山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山风卷起地上的烟土，在月光里飘成一片灰雾。他摸出怀里的《孙子兵法》，翻开赵文彬批注的那页，“令之以文，齐之以武” 八个字被火光照得发亮。
回到营地时，赵文彬正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拿着一面缴获的日军膏药旗。看见孟铁山，他指了指旗杆上的绳子：“听说你要立军威，这旗子，用来裹尸布咋样？”
孟铁山看着那面染着血的白旗，想起白天收编时，刘大麻子被砍断手后还在喊 “孟爷威武”，想起王大炮眼里的绝望。他接过旗子，撕成两半，一半扔进火里，一半裹住老算盘的尸体。
“从明天起，” 他盯着跳动的火焰，“每天卯时出操，未时学识字，酉时练战术。” 他转头看向赵文彬，“你教他们《论持久战》，我教他们砍鬼子。”
赵文彬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我己经拟好了纪律条令，一共二十条，包括不准抽大烟、不准抢百姓、不准临阵脱逃……”
“不用二十条，” 孟铁山打断他，“就三条：第一，听指挥；第二，打鬼子；第三，不害百姓。谁违反，老子剁了他。”
赵文彬笑了：“简单粗暴，倒像是你的风格。” 他顿了顿，“王大炮的事，你做得对。纪律面前，没有兄弟。”
孟铁山没说话，伸手从火里捡起一块烧黑的烟土，捏碎在手里。火星子溅在他的独臂上，烫出几个红点，却比不上心里的疼。他想起赵文彬说过的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要对着自己的兄弟开枪。
“睡吧，” 赵文彬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还要整训。”
孟铁山点点头，看着赵文彬走向营地深处，军帽上的红星在月光下一闪一闪。他摸了摸腰间的勃朗宁，忽然觉得这枪比以往沉重了许多 —— 以前，他只需要用它杀鬼子；现在，他还要用它守护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山谷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远处的山影黑黢黢的，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孟铁山躺在草地上，望着漫天星斗，想起妻子临死前说的话：“铁山，活下去，给咱儿子报仇。”
他闭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明天，又是一场硬仗。但他知道，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在打 —— 他身后，有了一群愿意跟着他杀鬼子的兄弟，有了一个叫 “八路军” 的靠山。
夜风渐凉，篝火渐渐熄灭。孟铁山摸出怀里的《孙子兵法》，借着最后的火光，在书页空白处写下几个大字：“铁律如山，违者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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