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临安城的飞檐上。保和堂后院的梧桐叶被晚风卷着，落在白素贞垂落的广袖上，她却浑然未觉——自悬空寺僧众递来那方三生石拓片，她便常这样枯坐，指尖反复拓片上第三世红线旁的黑斑，那团暗沉如墨的印记，像极了前世祭坛上溅在她鳞片上的血，凉得刺骨。
“姐姐。”
小青的声音从月亮门后传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颤。白素贞抬眼时，见小青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桂花糕，另一只手却死死按着腰间的剑穗，往日里灵动的眉眼此刻拧成一团：“方才我去街口买糕，听见两个穿灰衣的人嘀咕，说‘天罚将至，人妖缘断’，还提了……提了姐姐你的名字。”
白素贞指尖的力道骤然加重，拓片边缘被掐出一道浅痕。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温声安抚：“许是市井间的闲言，不必当真。”话虽如此，悬空寺那阵警示钟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人妖通婚违天”六个字，字字如针，扎得她心口发紧。
就在这时，院墙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吱呀”声，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树枝。小青瞬间拔剑，剑尖首指墙根：“谁在那里？”
墙后沉默片刻，一道纤细的身影抱着半盆修剪下来的月季枝，怯生生地探出头。是灵汐——自上次忘川阁派她来临安传信后，这小仙娥便总以“借住养伤”为由，在保和堂偏院住下，平日里话不多，只爱侍弄些花草，倒也安分。
“是我……”灵汐把月季枝护在胸前，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听见姐姐们说话，怕打扰，想等你们说完再过来。”她的目光扫过白素贞手中的拓片，瞳孔微微一缩，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白素贞看出她神色有异，便对小青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收剑。“深夜至此，可是有要事？”她起身走到灵汐面前，见这小仙娥的额角还沾着些泥土，袖口也磨破了一块，不似平日里整洁。
灵汐咬着下唇，左右张望了一圈，才凑到白素贞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姐姐，我……我偷听到忘川阁的信使跟上司回话，说‘天罚印记己显，那对人妖的缘，活不过下月’。”
白素贞的心猛地一沉。她攥住灵汐的手腕，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此话当真？可有破解之法？”
灵汐被她握得有些疼，却不敢挣开，只急声道：“有！我还听到他们说，忘川阁深处藏着一盏‘换命灯’，能改逆天缘的结局！”她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像是在做什么重大决定，“那灯是上古留下来的，据说只要找到它，以……以一样重要的东西为引，就能烧掉天罚印记，保三世情缘不断。”
“一样重要的东西？”小青凑过来追问，“是什么？”
灵汐的眼神暗了暗，摇头道：“我没听清……只听到‘以己之……为油’，后面的话被风声盖过去了。但我敢肯定，这换命灯是真的，忘川阁的人都在盯着，怕有人去偷。”她抬眼看向白素贞，眼里满是恳切，“姐姐，我知道你和许公子是真心的，我不想看你们落得前世的下场，才偷偷来告诉你。这事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尤其是墨渊那边的人。”
白素贞松开灵汐的手，指尖还残留着对方手腕的温度。她望着院外沉沉的夜色，悬空寺的钟声、三生石上的黑斑、灵汐的话在脑海里交织，乱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想起许仙白日里还笑着跟她说，要去城外的瓷窑订一对绘着并蒂莲的碗，说是以后吃饭要用；想起他握着她的手，说“不管天规怎么说，我只要跟你在一起”——那些温暖的画面，此刻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谢谢你，灵汐。”白素贞的声音有些沙哑，“此事若真能成，我必记你一份恩情。”
灵汐连忙摆手：“姐姐不用谢我，我只是……只是看不惯天规这么欺负人。”她偷偷瞥了一眼白素贞，又补充道，“对了，忘川阁在冥界与人间的夹缝里，寻常人找不到入口，得用‘幽冥花’做引才能进去。我这里有半朵，是上次传信时偷偷藏的，你拿着或许能用。”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后，里面躺着半朵泛着淡蓝色微光的花，花瓣像薄纱一样，轻轻颤动。
白素贞接过锦盒，指尖触到花瓣的瞬间，一股冰凉的气息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合上锦盒，放进袖中：“这份情，我记下了。你先回去吧，此事切勿声张。”
灵汐点点头，抱着月季枝转身要走，走到月亮门时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白素贞：“姐姐，那换命灯……听说很邪门，你一定要想清楚，别为了情缘，丢了更重要的东西。”说完，她便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小青看着灵汐的背影，皱起眉头：“姐姐，你觉得这小仙娥的话可信吗？她毕竟是忘川阁的人，万一有诈怎么办？”
白素贞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梧桐树下，捡起一片落在地上的叶子。叶子上还带着白日的余温，却在她掌心慢慢变凉。“不管可信不可信，我都得试试。”她抬起头，望向天边那轮被云遮住大半的月亮，“三生石上的缘，我不能就这么放弃。许仙他……他还在等着我。”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许仙的声音，带着几分雀跃：“素贞，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白素贞和小青对视一眼，连忙收起脸上的凝重，迎了出去。只见许仙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笑意，额角还沾着些细密的汗珠：“我去城西的张记买了你爱吃的桂花糖糕，刚出炉的，还热着呢。”他打开食盒，一股甜香扑面而来，雪白的糕饼上撒着金黄的桂花，看得人心里发暖。
白素贞接过食盒，指尖不小心碰到许仙的手，对方立刻反手握住她，温声道：“怎么手这么凉？是不是在院子里待久了？”
“没有，刚在院子里散步，有点风。”白素贞勉强笑了笑，把食盒递给小青，“你先拿去给大家分了吧。”
小青接过食盒，看了看许仙，又看了看白素贞，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许仙牵着白素贞的手，走到廊下坐下。“今日我去瓷窑，掌柜的说，那对并蒂莲的碗要十天才能做好，到时候我们就能用新碗吃饭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还有，我跟隔壁的王老伯打听了，他说下月初三是个好日子，适合……适合定亲。”
说到“定亲”两个字时，许仙的耳根微微泛红，他握紧白素贞的手，认真地看着她：“素贞，我知道悬空寺的钟声和那拓片让你担心，但我向你保证，不管天规怎么反对，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等定了亲，我们就好好过日子，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们都一起面对，好不好？”
白素贞望着他真诚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她想告诉他灵汐的话，想告诉他忘川阁的换命灯，想告诉他天罚可能在下月降临，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轻轻的“好”。
她不能让他担心，至少现在不能。
许仙见她答应，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囊，递给白素贞：“这是我今天在庙会买的，里面装了艾草和檀香，能安神。你最近总睡不好，戴着它或许能好些。”
白素贞接过香囊，触手柔软，里面的香料气息清淡，带着许仙手心的温度。她把香囊紧紧攥在手里，眼眶有些发热。她知道，许仙为了这份情缘，己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而她，也必须为了这份情缘，去闯一闯那凶险的忘川阁。
夜色渐深，保和堂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只有白素贞房间的灯还亮着。她坐在桌前，打开那个装着幽冥花的锦盒，淡蓝色的微光映在她脸上，显得格外肃穆。她想起灵汐的话，想起三生石上的黑斑，想起许仙的笑容，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不管换命灯需要她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去试一试。
因为她和许仙的缘，不是天规能断的，更不是天罚能毁的。
她轻轻合上锦盒，吹灭了桌上的灯。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桌上的三生石拓片上，那道带着黑斑的红线，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而此刻，保和堂偏院的角落里，灵汐正躲在树后，看着白素贞房间的灯熄灭，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符，指尖在上面轻轻一点，玉符便发出一道微弱的白光，随即又恢复了原状。
“忘川阁大人，消息己经送到了。”她对着玉符轻声说道，声音里再没有了方才的怯生生，反而多了几分冷冽，“她果然动心了，想来很快就会去忘川阁找换命灯。”
玉符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做得好。记住你的任务，盯紧她，别让她出任何差错。等她拿到换命灯，就是我们动手的时候。”
“是。”灵汐应道，收起玉符，转身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满院的寂静和那棵随风摇曳的梧桐树。
而房间里的白素贞，对此一无所知。她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个香囊，脑海里反复想着去忘川阁的计划，却不知自己早己踏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浅浅睡去，梦里竟又回到了秦朝的祭坛上，那个穿着祭司袍的男子，正举着剑，对着她说：“阿贞，别怕，我们来世再续缘。”
她想抓住他的手，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醒来时，枕头上己经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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