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撕开七月的热浪，苏禾站在县招待所的走廊里，手里攥着全省生态农业研讨会的日程表。
白衬衫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她浑然不觉，目光死死盯着名单上“供销社代表周德全”的名字——正是那个周主任的堂弟。
“在想什么？”王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刚从食堂打来两份凉面，竹制饭盒上凝着水珠。
看到苏禾紧绷的侧脸，他把饭盒放在窗台上，伸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车晃了六个小时，先吃饭。”
苏禾转身时，发梢扫过他的手腕。
她注意到王海换了件新的确良衬衫，虽然洗得发白，领口却浆得笔挺。
“周德全也来参会。”
她压低声音。
“他在会议材料里夹带了化肥促销方案，说是能让亩产突破千斤。”
王海拧开铝制水壶，倒出半杯凉茶：“亩产千斤？除非往地里埋金子。”
他想起去年隔壁村用化肥抢收的麦子，秸秆细得能被风刮断，磨出的面粉都带着苦涩味。
正说着，走廊尽头传来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
周德全挺着肚子走来，中山装口袋露出半截进口钢笔，身后跟着几个拿着相机的年轻人。
“苏技术员，”他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听说你们村还在用草木灰当肥料？现在都讲究科学种田，化肥才是......”
“周主任对科学种田很有研究？”
苏禾打断他，从帆布包里抽出一叠检测报告。
“这是我们试验田连续三年的土壤数据，有机质含量提升到2.1%，板结率下降65%。不知道供销社的化肥，能不能做到培肥地力？”
周德全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身后的年轻人举起相机，闪光灯刺得苏禾眯起眼。
“苏禾同志，”他咬着牙说，“农业发展不能固步自封。明天的研讨会上，希望你能拿出更有说服力的成果。”
当晚，苏禾在招待所的煤油灯下整理幻灯片。王海蹲在地上，用报纸仔细擦拭投影仪的镜头。
窗外传来零星的鞭炮声，提醒着他们今天是农历六月六，村里该晒伏了。
“其实不用这么拼。”王海开口，“县里己经批了咱们的示范基地，就算......”
“不行。”
苏禾将最后一张幻灯片插进片夹。
“周德全带来的不只是化肥，还有‘唯产量论’的风气。如果这次让他们主导风向，以后生态种植......”
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想起那些被烧毁的暖棚，和村民们失望的眼神。
王海起身时碰倒了竹凳，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走到苏禾身边，犹豫片刻，终于伸手将她轻轻搂进怀里。
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在墙上投下两个颤抖的影子。“我在。”他低声说，“明天我帮你操作投影仪，咱们一起把数据讲透。”
研讨会当天，礼堂里坐满了各地的农技员和供销社代表。苏禾站在讲台上，手心沁出冷汗。王海坐在第一排，朝她微微点头，眼神坚定如后山的岩石。
“各位请看这张图表，”苏禾指着投影幕布，“使用化肥的农田，虽然初期产量提升，但是三年后土壤pH值从6.8升至8.2，板结导致根系发育受阻......”
“数据都是死的！”周德全站起来，“上个月我们在红星公社做了实验，施用‘丰产牌’化肥的稻田，现在己经抽穗灌浆，比生态种植早了整整二十天！”
会场响起窃窃私语。
苏禾握紧激光笔，指向下一张幻灯片：
“早抽穗并不等于高产。这是红星公社稻田的实地检测，稻穗空瘪率高达40%，而且......”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看到台下有人传阅一份文件，标题赫然写着《关于取缔生态种植试验点的建议》。
王海猛地站起身，椅子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大步走上讲台，将一份加急电报拍在桌上：
“就在昨天，红星公社的稻田爆发了稻飞虱灾害！过度依赖化肥导致植株抗性下降，现在整片田都在打农药！”
会场陷入一片哗然。周德全的脸涨得通红，他抓起话筒：“这只是偶然事件！化肥是农业现代化的必经之路......”
“农业现代化不是透支土地！”
苏禾的声音盖过了他。
“我们的生态田连续三年实现零虫害，土壤越种越肥。这不是偶然，是科学！”
她的目光扫过台下农技员们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邀请各位去我们村实地考察，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可持续发展。”
散会后，省农科院的老专家握住苏禾的手：“后生可畏啊！你们的研究，说不定能改写教科书。”
周德全冷哼一声，带着人匆匆离去，皮鞋声在走廊里渐渐消失。
返程的大巴上，苏禾靠在车窗边打盹。
王海轻轻将她的头扶正，用草帽替她遮挡阳光。
车窗外，大片的玉米地在风中起伏，远处的山峦轮廓清晰。
“苏禾，”王海开口，声音很轻，“等示范基地建起来，你......还想回城吗？”
苏禾睁开眼，看见他紧张得攥紧的拳头。她笑了，伸手轻轻掰开他的手指：
“我早就决定了，要在这里种出一片不一样的土地。”
她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白杨林。
“不过，回城看看倒是可以，毕竟我还欠你一顿红烧肉——在国营饭店吃的那种。”
王海的耳朵瞬间红了。他转过头看向窗外，嘴角却藏不住笑意。车继续向前行驶，扬起一路尘土，又被风轻轻吹散。
回到村里时，天边正泛起火烧云。大柱骑着二八自行车来接他们，后座绑着两个大西瓜。“苏老师！王哥！”他老远就喊，“县广播站的人来了，说要做个专题报道！”
苏禾和王海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一首延伸到远处的试验田。
那里的晚稻刚刚插秧，嫩绿的秧苗在水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未来的故事。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省城的某个办公室里，一份加急文件正在传递。文件首页印着鲜红的批文，末尾的签名赫然是周德全。
窗外的暴雨倾盆而下，雷声滚滚，预示着这场关于土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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