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挂在草叶尖上，苏禾己经蹲在试验田边。
被毁坏的油菜苗清理后，新翻的泥土泛着的光泽，她捏起一撮土放在掌心揉搓，细土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王海背着竹篓走来，篓子里装着刚从县农科所带回的甘蓝种子，蓝布衫被晨雾洇出深色痕迹。
“这批种子经过抗虫害改良。”
王海将布袋递给她，指腹蹭过她手背上被火苗燎出的淡红印记。
“手还疼吗？”
苏禾摇摇头，目光落在田埂外的老槐树。
树洞早己被新泥封死，树皮上残留的刻痕仍在，歪歪扭扭的“报仇”二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远处传来牛铃叮当声，老孙头牵着二黑经过，牛腿上的伤口己结了痂，却在皮毛间留下道醒目的疤痕。
解放鞋沾满泥浆的保管员老周气喘吁吁跑来说：
“苏知青！仓库清点完了，除了烧毁的粮袋，还少了两袋麦种。”
苏禾起身时膝盖发麻，脑海中立刻浮现陈小虎被押走时狰狞的表情。她很快否定这个猜测——农场那边传来消息，少年己被重新收监。难道合作社里还有其他隐患？
正思索间，小琴挎着竹篮从村道跑来，羊角辫上的红头绳在晨光里晃得刺眼。
自从纵火案后，小琴主动承担起帮厨的杂活，此刻篮子里装着刚摘的野葱，叶片上还沾着碎草屑。
小琴出声：
“苏老师，食堂今天做疙瘩汤，我多留了碗。”
小琴将青瓷碗放在田埂上，手指无意识绞着裙摆。
王海蹲下，从田垄边拈起片锯齿状的叶子：“这是龙葵草，喜阴，不该长在向阳的试验田。”
王海顺着杂草生长的方向查看，停在田埂凹陷处。
“有人在这里跪着挪动过，草茎断裂的方向都朝一个点。”
苏禾俯身细看，潮湿的泥土上确实残留着不规则的压痕，边缘处还有几个细小的指印。
苏禾心头一紧，想起纵火案当夜小琴袖口的血迹，还有老吴被带走时藏在鞋底的纸条。
此刻小琴正蹲在不远处给甘蓝种子分类，阳光洒在她后颈，映出层细细的绒毛，全然是副认真劳作的模样。
晌午的日头毒辣起来，晒谷场上飘来新麦的香气。
苏禾坐在仓库废墟旁核对物资清单，烧焦的梁柱横七竖八堆在墙角，焦黑的木头上爬满白色菌丝。
一阵喧哗从村口传来，苏禾抬头看见几个外村人牵着毛驴站在老槐树下，驴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麻袋。
“我们是李家庄的。”为首的汉子摘下草帽扇风，古铜色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听说你们遭了灾，队里凑了些荞麦种，想着都是庄稼人，能帮一把是一把。”
苏禾眼眶发烫。这些日子，邻村陆续有人送来农具、种子，甚至还有人背着自家用的防虫草药。
刘贵叔带着几个壮劳力来帮忙时，悄悄往她手里塞了包晒干的艾草：“夜里熏熏蚊子，省得咬着你写账本。”
傍晚收工时，乌云压得很低。
苏禾和王海刚把最后一批农具搬进临时仓库，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两人躲在屋檐下，看着雨帘中渐渐模糊的村庄。
王海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被压得有些变形的桂花糕：“供销社新进的，留了块给你。”
苏禾咬下一口，甜腻的香气混着雨水的清凉。她望着远处亮起点点灯火的农家，突然说：“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吗？你倒在田埂上，手里还攥着本《土壤学》。”
王海笑了，雨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那时候觉得，城里来的女学生居然敢一个人走山路，胆子比牛还大。”
雨声渐急，远处传来闷雷。小琴举着油纸伞跑来，发梢己经湿透：“苏老师，食堂煮了姜汤，刘贵叔说让你们赶紧去喝。”
三人踩着积水往村里走，闪电照亮天空的刹那，苏禾瞥见小琴怀里紧紧抱着个铁皮盒。
小琴注意到她的目光，脸腾地红了：“是...是攒的鸡蛋，想等赶集时换钱，给队里买新的煤油灯。”
深夜，雨势稍歇。
苏禾在煤油灯下整理新收到的种子资料，窗棂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突然，苏禾听见窗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人光着脚踩在泥地上。她屏息吹灭油灯，摸到门后的木叉轻轻推开房门。
看到小琴赤脚站在粮仓内，怀中的铁皮盒打开着，她正准备要将盒子里的谷物放进谷子里。
察觉到动静，小琴猛地转身，惊恐的眼神在看清来人后转为慌乱：“苏老师...我...”
“这些是...”苏禾凑近，发现谷物里混着细小的石子和草籽。
小琴扑通跪下，泪水混着雨水滑落：
“是我爹教我的。他在农场当厨子，知道怎么掺假。小虎哥说这样能让你们的试验失败...”
小琴哽咽着从怀里掏出封信，信纸己经被雨水洇得发皱。
“我今天看见邻村人送种子来，觉得...觉得这样做太坏了。”
苏禾扶起小琴，指腹抚过信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
远处传来守夜人敲梆子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苏禾想起王海说的话，暖热人心，得靠实实在在的日子。
或许，这场与人心的较量，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战斗。
雨又下起来，苏禾牵着小琴的手走进厨房。灶膛里的余火还在跳动，她舀起两碗姜汤，递一碗给女孩：“明天和我一起去试验田吧，咱们重新播种。”
窗外，新翻的土地在雨中舒展，像极了等待书写的空白画卷。苏禾知道，只要怀着希望埋下种子，总会有破土而出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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