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日，试验田的冬小麦己冒出寸许高的新芽，苏禾蹲在田边用草帘覆盖苗床，棉布手套被冻土磨出破洞。
王海背着竹篓走来，篓里装着新收的棉籽壳：“混着牛粪沤肥，开春肥力足。”
他蹲下身时，围巾上的线头勾住了她的手套，两人低头整理时，额头轻轻相碰，像两只受惊的麻雀迅速分开。
小琴抱着搪瓷缸跑来，缸里是刚熬的红糖姜茶，热气混着生姜的辛辣在冷空气中散开：“刘贵婶说，喝了驱寒。”
她的辫梢系着陈小虎送的红毛线，在寒风中晃出温暖的颜色。自从陈小虎留在合作社养蜂，少女的笑容里多了份踏实，就像蜂箱里的蜂蜜，渐渐浓稠。
公社的冬季生产会议在供销社二楼召开，苏禾攥着发言稿坐在长桌前，纸上的字迹被手汗洇得模糊。
邻座的妇女主任悄悄递来块水果糖：“别紧张，我都听说了，你们合作社的密植法要在全县推广呢。”
糖纸剥开的脆响中，她看见王海坐在后排，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农业科技通讯》，封面上的油菜花插图与他胸前的麦种胸针遥相呼应。
散会后，王海推着自行车载她回村，路过供销社时，他停在首饰柜台前。
玻璃柜里，银镯子在煤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旁边是个小巧的油菜花造型发卡。
苏禾拽了拽他的衣袖：“快走吧，还要给麦苗盖防风障呢。”
王海却进店买了手套和一包针，塞进她手里：
“你手套破了，换双新的吧。”
深夜，窗台上的铁皮盒里，新收的麦种与油菜种整齐排列，像支等待春天的仪仗队。
她摸出笔记本，在“冬季计划”页写下：
“开垦南坡荒地，引进冬储蔬菜品种，扩建蜂箱至二十个。”
墨迹未干，王海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带着股子寒气。
“县农科所寄来的越冬蔬菜种子。”
他递来个油纸包，里面是皱叶甘蓝和冬萝卜的种子。
“还有这个——”
他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双新做的棉手套，针脚细密整齐，显然是小琴的手艺。
苏禾抬头看他，他转身整理蜂箱图纸，声音闷在围巾里：“小琴说你总熬夜，手套湿了容易生冻疮。”
冬至前的暴雪来得铺天盖地，苏禾被惊醒时，窗玻璃己被积雪压得吱吱作响。她冲进仓库，看见王海正在用木棍敲打屋顶积雪，棉帽边缘结着冰棱。
小琴抱着草料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牛棚的暖炕得再加层草！”
三人在风雪中忙碌到天亮，当第一头牛伸出温热的舌头舔苏禾掌心时，她才发现手套不知何时磨破了指尖。
陈小虎冒着风雪送来蜂蜜水，搪瓷缸上印着“农业学大寨”的红字：“用蜂蜜擦手，防裂。”
小虎的棉鞋己被雪水浸透，却还惦记着给蜂箱加厚保暖层。
苏禾望着小虎和小琴在雪地里搬运稻草的身影。想起自己初到合作社时，这对年轻人还隔着层厚厚的冰，如今像两棵并肩的树，根系在雪下悄悄缠绕。
春节前的公社年会上，苏禾被评为“农业先进工作者”。
领奖台上，她望着台下的王海，他穿着小琴新做的棉鞋，鞋面上绣着细小的麦穗。
奖状在手中微微发颤，她想起这一年的汗水与星光，想起暴雨中相握的手，想起晒谷场上的蜂蜜与欢笑，觉得这张纸比任何回城证明都更有分量。
年夜饭后，社员们围坐在火塘边包饺子。
小琴擀面皮时，陈小虎故意往她脸上抹面粉，引来一阵笑骂。
王海蹲在苏禾身边，悄悄往她碗里多放了两个糖饺子：“尝尝，刘贵婶调的馅。”
火光映得王海脸颊通红，苏禾咬开饺子，红糖馅烫得首呵气，却甜得沁入心脾。
午夜时分，苏禾独自走到试验田。
雪地上，越冬小麦的草帘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无数小声的问候。她摸出铁皮盒，将一颗银箔包裹的油菜种埋在雪下，那是王海偷偷放进她口袋的。
远处传来鞭炮声，惊起几只越冬的麻雀，在星空下画出细小的弧线。
“在许什么愿？”王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递来件厚棉袄，带着体温的温暖。
苏禾摇头，在他掌心写下：“希望春天早点来。”
王海握住她的手，在雪地上画出油菜花的轮廓：“等化了雪，咱们就翻地。”
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掩不住两人相视而笑的温暖。
远处的合作社里，灯火通明，小琴的歌声混着饺子的香气飘来，跑调的旋律里满是对新年的期待。
苏禾靠在王海肩头，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与远处的守夜梆子声形成温柔的共振。
她知道，这个冬天虽寒冷，但有无数颗种子在雪下等待。
就像她与王海之间未说出口的话语、小琴和陈小虎默默生长的情意、合作社里每一个为春天努力的身影，终将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绽放出最动人的答案。
当第一缕春风掠过雪原时，苏禾在笔记本上写下：“1970年1月1日，元旦。雪很深，心很暖。所有在冬天里埋下的，都将在春天重逢。”
她合上本子，望着王海在雪地里忙碌的背影，忽然明白，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与你共担风雪，同守希望。
他们的故事，正如这深埋雪下的种子，终将在时光的淬炼中，长出最丰美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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