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这天,地里冻土裂得跟蜘蛛网。
苏禾蹲在试验田边,拿竹片使劲撬板结土块,新换棉手套没几天又磨出毛边。正干着活,王海背着粪筐过来,筐里腐叶土混着碎蛋壳,在太阳底下黑亮黑亮。
“南坡荒地草根得挖干净。”
他用脚尖踢了踢翻起来的土块,裤腿上还沾着泥点子。
“昨儿看见田鼠洞了,得撒点石灰熏一熏。”
苏禾首起腰时,后腰一阵酸痛——去年暴雪夜搬草料落下老毛病,一到阴雨天就犯。
王海像是看出她不对劲,伸手要扶又缩回去,从裤兜里掏出个油纸包:“刘贵婶熬山药饼,还热乎,快吃。”
接过带着体温纸包,苏禾手指都有点发颤。
小琴风风火火跑过来,怀里抱着一摞育苗盘,辫梢红毛线还沾着草屑:“苏姐!县农科所人来了,说要查咱们密植法数据!”
三个人急急忙忙赶回合作社,晒谷场边停着两辆二八自行车,车把上挂帆布包印着“农业科技推广”几个字。
戴蓝布帽技术员皱着眉头看账本,公社文书老李叼着烟在旁边,烟灰忽明忽暗往下掉。
“你们这密植法,每亩用种量比老法子多三成。”
技术员推了推眼镜,钢笔尖在纸上敲得哒哒响。
“公社账册记着,你们领麦种是别人两倍,这不是浪费公家东西吗?”
苏禾攥紧手里育苗盘,指甲都掐进掌心里:“我们测过土壤肥力,密植得配着有机肥......”
“老李啊!”
技术员扭头跟老李使眼色,话里带着股阴阳怪气。
“听说这苏知青以前一门心思要回城,突然搞起试验,该不会拿公家种子瞎折腾吧?”
空气一下子僵住了。
苏禾听见自己心跳得像擂鼓,偷偷瞥了眼王海,他拳头攥得死紧,指节都发白了。
小琴气得往前冲,被陈小虎一把拉住——这小子袖口还沾着蜂蜜,准是刚从蜂箱那边过来。
“数据都在这儿。”
王海开口,从帆布包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报表,纸边还留着雨水泡过的痕迹。
“去年秋分那场暴雨,我们守了三小时才保住试验田,排水记录、补苗数,社员都签了字。”
技术员接过报表翻看着,苏禾眼尖,瞧见老李的烟掉在地上,他慌慌张张用脚碾灭,皮鞋蹭过泥土时,鞋帮内侧露出暗红的污渍,看着像干了的血。
“这样吧!”技术员合上账本,语气松了些。
“开春先划出两亩地按你们的法子种,要是产量够......”
他扫了眼苏禾胸前的麦种胸针。
“公社可考虑多给点化肥指标。”
等人走了,苏禾蹲在井台边洗手,井水映出她皱着的眉头。
王海递来块肥皂,手指不小心擦过她手腕:“别往心里去,去年晒谷场蜂蜜的账,我查过了。”
他声音压得低,风一吹就散了。
苏禾猛地抬头,看见王海的眼神里藏着话——
去年秋收,合作社蜂蜜产量的账本莫名其妙少了一页,后来在仓库角落找着了,纸上还印着可疑的茶渍。
“先顾眼前的活儿。”
王海指了指南坡,那边社员们正吭哧吭哧用木犁翻地,冻土块里还带着冰碴子。
“今晚我去镇上买豆饼,你留下歇着。”
王海转身时,工装口袋掉出个纸团。苏禾捡起来展开,是张皱巴巴回城招工宣传单,边角用铅笔圈着“1970年春季”,圈得特别用力。
天擦黑时,苏禾在仓库整理育苗盘,听见墙外头有人吵架。她凑到木板缝一看,老李正推搡着个戴灰围巾男人,月光下,那人手里搪瓷缸闪了一下——
缸沿缺了块瓷,可不就是县农科所技术员用过那个!
“你把柄在我手里!”
老李说话带着酒气。
“那丫头还想回城?做梦!”
正说着,远处传来陈小虎喊人的声音。俩人赶紧分开,灰围巾男人撞翻了锄头,金属砸在石板上叮当作响。
苏禾瞅见老李裤兜里滑出个信封,上头的邮票看着有点眼熟。
夜里,油灯把苏禾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歪歪扭扭像棵倔强的麦苗。
苏禾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笔记本,在“疑点”那页写:
老李跟神秘人见面、蜂蜜账本少页、回城宣传单。字还没干,王海推门进来了,肩膀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
“豆饼买回来了。”
王海边说边放下麻袋,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镇上开了新副食店,给你带了块桃酥。”
看见褪色的红双喜包装纸,苏禾鼻子一酸——
下乡前,妈妈在她行李箱底也塞过这样的油纸包,里头是舍不得吃的奶糖。
苏禾没忍住,把撞见老李的事儿全说了。
王海半天没吱声,从工具箱摸出把旧扳手,内侧刻着模糊的“苏”字——那是她刚来合作社时,用爸爸留下的工具刻的。
“明天我陪你去县农科所。”他说得平平淡淡,却让人没法拒绝。
春分那天,甘蓝苗冒出第三片叶子。
苏禾正给苗浇水,老远看见官道上驶来辆绿色吉普。
车门一开,下来个穿灰中山装的男人,胸前钢笔在太阳底下反光。
“苏禾同志!”
男人递来介绍信,上头“县革委会”的红印章特别醒目。
“有人举报,有人故意卡着知青回城......”
他身后,老李脸色煞白被押下车,手腕上的手铐晃得人眼晕。
小琴“啊”地叫出声,苏禾转头看见王海走过来,手里攥着个信封——正是昨晚她瞧见的那个!
“这是你去年寄的回城申请书。”
王海把信封递给灰中山装男人。
“邮戳日期被人用草酸改过。”
苏禾手抖得厉害,展开信纸,当年着急回城的字迹还透着股委屈劲。她一下子全想通了:
老李鞋帮的血迹、蜂蜜账本的茶渍、每次寄出去就没下文的申请信......
灰中山装男人语气挺温和,道:“先回公社吧!你父亲的平反材料,我们也带来了。”
春风吹过育苗棚,甘蓝苗在太阳底下轻轻摇晃。
苏禾看着王海帮陈小虎调蜂箱,他工装口袋露出半截《农业科技通讯》,封面上的油菜花和他胸前的麦种胸针,看着特别般配。
下午开社员大会,老李一交代,大伙儿全炸锅了。
小琴举着手喊:“我想起来了!去年冬天他总往仓库跑,说查蜂箱损耗......”
“都怪我鬼迷心窍......”
老李瘫在椅子上,脑门首冒汗,道。
“当年苏书记批过我挪用公款,我怕苏禾回城后......”
后面的话被议论声盖过去了。
苏禾捏着父亲的平反书,纸边还带着油墨香。
王海不知啥时候站在她身后,小声说:“你爸以前的学生在革委会,是他帮忙查的。”
天快黑时,苏禾一个人走到试验田。
新翻的泥土混着草根味,甘蓝苗叶子上挂着露珠,像谁掉的眼泪。
苏禾摸出铁皮盒,把父亲平反书复印件轻轻放进去——
里头还躺着王海给的油菜种、小琴绣的帕子,还有半块没吃完的桃酥。
“瞎琢磨啥呢?”王海提着马灯过来,灯光把俩人影子投在地上,叠在一起晃晃悠悠。
苏禾抬头冲他笑了。远处传来小琴跑调的歌声,混着陈小虎的笑声,还有牛棚里小牛犊的叫声。春风裹着潮气吹过来,她觉得心里特敞亮。
“我在想,春天真的来了。”苏禾边说边弯腰把一粒油菜种埋进土里。
王海蹲下来拨弄甘蓝苗:
“农科所说,咱们的密植法要在全县推广。”
他顿了顿,声音软得像棉花。
“你还想回城吗?”
合作社那边亮起了灯,小琴举着灯笼使劲招手,灯笼穗子在风里飘得欢。
苏禾看着王海睫毛上沾的草屑,还有他眼睛里映着的灯光,有点舍不得挪开眼。
她摸出笔记本,在“春季计划”那页写:
扩大甘蓝地、建养蜂分社、查查老李还有没有同伙。
写完笔尖停了停,又加了句:“说不定,在这儿扎根也挺好。”
合本子的时候,第一颗星星冒出来了。
王海接过她手里的马灯,火苗晃悠着,把俩人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他们往合作社走,脚底下春泥踩得沙沙响,就像地里的种子在说悄悄话。
刚进合作社,小琴端着两碗鸡蛋羹迎上来,碗沿还淋着金黄的蜂蜜。
陈小虎挠着头嘿嘿笑:“蜂箱又添了五个,等夏天油菜花开......”
正说着,外头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点打在育苗棚上沙沙响。
苏禾望着玻璃上的水痕,想起爸爸信里说的:“好好种地,地不会亏待人。”
她舀起一勺鸡蛋羹,蜂蜜的甜、春雨的凉混在嘴里,比啥好吃的都舒坦。
这晚,春雨敲着窗户,像在说悄悄话。
苏禾抱着铁皮盒睡着,梦里全是金灿灿的油菜花田,她和王海并肩走着,脚下泥土又松又软,每一步都像踩在希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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