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
苏禾用竹镊子夹掉蜜罐口最后一粒蜡渣。
王海蹲在三轮车旁捆扎木箱,麻绳在他掌心绕出细密的纹路,新补的蓝布衫袖口沾着星点蜂蜜,在晨光里泛着琥珀光。
“把证书放最上面。”
苏禾递过红绸布包着的奖状,指尖蹭过他手背上的老茧——那是去年割稻子时磨出的疤。
王海接过布包,握住她手腕:“你昨儿没睡吧?”
他 thumb 着她眼下的青黑,声音轻得像蜂翅振颤。
远处传来小琴的搪瓷缸子响:“苏姐!王哥!车把式张叔催啦!”
展销会场设在县礼堂前的空地上。
青石板路被露水擦得发亮。
苏禾刚摆好蜂箱模型,就见红星合作社的老李头抱着陶罐挤过来,罐口的红布上印着歪歪扭扭的“百花蜜”。
“哟,这蜂箱做得跟玩具似的。能产蜜还是能看景?”他斜睨着木箱上的雕花,
王海把最后一罐蜜摆上展台,铁皮罐底磕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老李叔去年送的枣花蜜,评委说有糊味。”
他首起腰,工装裤口袋里的铅笔露出半截。
“今年您换方子了?”
老李头脸色一沉,被身后的社员拽走了。
苏禾低头调整蜂蜜罐角度,阳光穿过玻璃,在她手背上淌成金河。
她想起昨夜灯下,王海用竹篾编防震网的样子,篾条在他指缝间穿梭,像在织一张守护他们心血的网。
“苏同志!快把样品登记了,评委十点到。”王干事抱着文件夹跑过来,中山装第二颗纽扣松了线,
他身后跟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胸前挂着“技术员”的木牌,手里的笔记本画满看不懂的符号。
苏禾刚要递上登记表,忽然听见人群里传来惊呼——
“蜂蜜咋发黑了?”
红星合作社的展台前围了一圈人,老李头正抓着陶罐大喊:“这罐明明是新取的!”
深褐色的液体从罐口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难看的渍。
“怕是掺了红糖水。”有人低声嘀咕。
苏禾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展台。王海不知何时蹲在蜂箱旁,手指沾着箱底的泥土,正凑近鼻尖闻。
“苏姐,你的蜜……”
小琴举着搪瓷缸子挤过来,缸子里的蜂蜜浮着层白絮。
“我刚想尝口,就成这样了!”
展销会现场霎时静得能听见蜂箱里的嗡鸣。
苏禾冲过去掀开玻璃罩,眼前的景象让她指尖发颤——
六罐蜂蜜里,三罐表面结着细密的白沫,剩下三罐颜色暗沉如铁锈,哪还有昨日的通透金黄?
“这就是你们的先进技术?”
老李头猛地拍桌,震得他展台上的陶罐晃了晃。
“拿变质蜜糊弄人!”
“不可能。”王海的声音像块冰,砸在嘈杂的人声里。他掏出随身带的木勺,刮了点白沫放进嘴里,腮帮微动:“是烧碱。”
苏禾猛地抬头,与他对视。
烧碱能让蜂蜜快速变质,这是上个月公社农技课讲过的知识。
她转身看向王干事,发现他正和戴眼镜的技术员低语,两人的目光不时扫过她的展台。
“苏知青。”
王干事掏出手帕擦汗。
“展销会有规定,样品出问题要取消资格……”
“等等。”
苏禾按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袖口的蓝布。
“我们的蜜昨晚还好好的,今早装车前我检查过封口。”
她转向围观的人群,声音比平时高了三度。
“谁今早靠近过我们的展台?”
小琴抓住她的手腕:“苏姐!张叔的三轮车!今早装车时,老李头的徒弟帮咱们搬过木箱!”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红星合作社。
老李头的脸涨得通红,刚要开口,戴眼镜的技术员挤到前排:“我来取样化验。”
他掏出个小玻璃瓶,在每罐蜂蜜里都刮了点样品。
王海蹲下身,从蜂箱底座摸出团皱巴巴的纸。
苏禾认得,那是她昨晚画的展销会布置图,右下角缺了角——今早装车时还好好的。
“在这儿。”
王海展开纸团,里面裹着粒白色晶体,在阳光下泛着可疑的反光。
“烧碱遇水会发热,这纸角有焦痕。”
他捏着纸站起来,喉结在晒黑的脖颈上滚动。
“有人把烧碱晶体放进蜂箱,借着清晨露水融化,渗进蜜罐。”
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苏禾盯着那粒晶体,想起三天前在公社领材料时,王干事桌上放着半袋烧碱,说是给仓库防潮用的。
她转头看向王干事,对方正掏出手帕擦汗,手帕角露出块蓝布——和王海工装裤膝盖上的补丁颜色一模一样。
“王干事。”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绷首的蜂蜡线。
“您今早是不是来过我们展台?”
王干事的手帕猛地掉在地上。
戴眼镜的技术员咳嗽两声:“先别忙着猜疑,等化验结果出来……”
“不用化验了。”
王海举起那团纸,纸角焦痕旁沾着星点蓝布纤维。
“这布是苏禾昨儿新补的,只有我们合作社的人知道蜂箱该加固哪道梁。”
他上前半步,阴影笼罩住王干事发颤的肩膀。
“您昨儿说‘拨不拨工具不重要’,原来您更怕我们拿了先进,挡了别人的路。”
苏禾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
她想起:
昨夜在油灯下。王海说“重要的是咱们的蜜能让更多人知道”。他补蜂箱时铅笔在木箱上画的线。他们蹲在蜂箱前数工蜂的清晨——
原来有人早就盯着他们的成果,生怕他们真的闯出条路来。
“不是我!”
王干事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展台。
“是老李头说你们抢了他的育苗款……”
“放你娘的屁!”
老李头抄起陶罐要砸人,被社员死死拉住。
展销会现场乱成一团,突然有人喊:“评委来了!”
穿中山装的评委们鱼贯而入,为首的中年人盯着狼藉的展台皱眉。
苏禾深吸口气,抓起王海手里的纸团塞进裤兜,又从木箱底层掏出个铁皮盒——
里面是昨夜最后滤的一罐蜜,她怕路上颠坏,特意藏在了最下面。
“这是我们的样品。”
她拧开盖子,紫云英混着槐花的甜香立刻漫出来。
“今早出的新蜜,还没来得及摆上展台。”
中年人接过木勺舀了半勺,琥珀色的蜂蜜在阳光下拉出细丝。他尝了一口,挑眉看向苏禾:“你们用的新式蜂箱?”
“是。”
王海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肩膀轻轻抵着她的。
“箱壁加了透气孔,巢脾间距比传统蜂箱宽两毫米,蜜蜂幼虫存活率能提高15%。”
中年人点头,转向戴眼镜的技术员:
“把他们的蜂箱图和产量表送去科委,这样的创新该推广。”
他又看向王干事,后者己经瘫坐在地上。
“至于展销会纪律问题,县里会彻查。”
人群中爆发出掌声。
小琴跳起来欢呼,辫绳上的巢础线扫过苏禾手背。
王海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指尖,两人都没说话,像在蜂箱前数工蜂时那样默契——
有些事不必说出口,比如他藏起最后一罐蜜的细心,比如她看懂他眼神时的笃定。
散场时,夕阳把蜂箱模型的影子拉得老长。苏禾蹲在展台前收拾空罐,王海递来块芝麻糖:“小琴买的,说给咱们压惊。”
糖纸在指间发出清脆的响。苏禾咬下一口,甜得发苦的味道让她眼眶发酸。
王海的指尖蹭过她脸颊,带走一粒糖渣:“等回去,咱们把蜂场周围的月季先种十棵。”
她抬头看他,逆光里他的睫毛像振翅的蜂,嘴角沾着星点蜂蜜——
不知是刚才尝蜜时蹭的,还是她错觉。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响声,惊起几只归巢的蜜蜂,在他们之间划出金色的弧线。
展销会结束时,苏禾的笔记本上多了行字:“蜂蜜会被污染,但花还在开,蜂还在飞。”
王海倚着蜂箱看她写字,夕阳把他的影子叠在她背上,像两枚挨在一起的蜂巢脾。
小琴举着奖状蹦过来时,他们谁都没注意到,老李头的徒弟正躲在礼堂柱子后,把半袋烧碱塞进垃圾桶。
在更远的稻田里,有只工蜂正朝着新开的紫云英花田飞去,翅膀上沾着的,是比阴谋更清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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