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凝在月季苗叶片上。
苏禾蹲在蜂场边挖坑，铁锹磕到块碎瓷片，发出细响。
王海抱来竹筐，里面的月季苗带着新鲜的红泥：“公社苗圃给的苗，根须都裹了牛粪。”
他指尖蹭过她汗湿的鬓角，递来搪瓷缸子：“先喝口水，日头毒。”
缸子里的蜂蜜水晃出涟漪。
苏禾望着远处新漆的蜂箱，箱板上的槐花蜜渍被阳光晒成琥珀色——
那是展销会得奖后，公社拨的新松木。
小琴蹦跳着跑来，辫梢上的巢础线换成了红绸：“苏姐！王哥！广播说今儿有雷阵雨！”
王海首起腰，工装裤口袋里的铅笔跟着晃动。
他望向天际线，云层像被揉皱的棉絮，透着异样的青白：“去把塑料布盖蜂箱，再给育苗棚压沙袋。”
苏禾摸了摸月季苗的嫩叶，黏腻的风里裹着土腥味。她想起农技站的老站长说过，六月的雷阵雨常伴冰雹。
苏禾冲陈小虎喊：“把去年晒的稻草搬出来，盖在育苗床和蜂箱顶上！”
午后三时，天色突然暗下来。
苏禾蹲在蜂箱间检查巢门，听见王海在身后铺塑料布的声响。
他的裤脚己经被露水沾湿，膝盖处的蓝布补丁浸成深蓝色：“第三排蜂箱垫高二十公分，免得积水倒灌。”
他的声音混着越来越密的蝉鸣。苏禾刚绑紧最后一块压膜石，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
小琴尖叫着往仓库跑，辫绳上的红绸子飞起来，像道晃眼的闪电。
“快！”王海拽着她冲进工具棚，铁皮屋顶瞬间被敲得山响。
苏禾抹掉脸上的雨水，看见他睫毛上挂着水珠，工装裤紧贴着膝盖的伤疤——那是为了救她被蜂箱角划的。
“蜂箱没事吧？”她大声问，雷声盖住了后半句。
王海凑近她耳边，温热的呼吸混着雨水的凉：“盖了三层塑料布，压了石头。”
他的手虚扶在她腰后，像片悬空的树叶。
“你呢？淋透了没？”
仓库里传来陈小虎的喊声：“苏姐！王哥！蜂箱那边渗水了！”
两人冲进雨幕时，雨水己经在蜂场积成小洼。
王海扑向倾斜的塑料布，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先护住了箱角的蜂群。
苏禾摸到木箱底部的潮气，心跳陡然加快——蜂箱最怕潮湿，幼虫会烂子，蜂王会停产。
苏禾扯着嗓子喊：“把蜂箱搬到晒谷场的石台上！快！”
五个人在暴雨里来回奔波，泥浆溅上裤腿。
当最后一箱蜜蜂被抬离积水区时，王海踉跄着单膝跪地。苏禾看见他手背上的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淌，才发现他刚才搬箱时被竹篾划了道口子。
“别管我。”他推开她递来的手帕，抬头看向天际。
雨幕中，西北方的云层泛出铁青色，像口倒扣的铁锅压过来。
苏禾攥紧他的手腕，指甲掐进他晒黑的皮肤：“是雹子云。”
农技课上学过的知识在脑海里炸开。她转身就跑，泥水灌进布鞋：“去砍竹子！编防雹网！”
暮色西合时，蜂窝状的防雹网终于罩住了整个蜂场。
王海用铁丝固定网角，指节因用力发白。
苏禾递过最后一根竹篾，触到他掌心的冷汗——比雨水更凉。
“会没事的。”她听见自己说，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蜂箱里的嗡嗡声。
第一颗冰雹砸在铁皮屋顶时，他们刚躲进仓库。
小琴抱着蜂箱图纸缩在墙角，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公社田埂梦》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纸边被雨水洇出皱痕。
王海把苏禾按在身后，自己挡着漏风的门缝。
冰粒砸在防雹网上，发出密集的脆响，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捶打他们的心血。
“去年咱们抢救回三箱蜂。”
他开口，声音盖过冰雹的轰鸣。
“今年有十箱，还有你改良的通风箱壁。”
苏禾抬头看他，他的侧脸被闪电照亮，眼尾细纹里嵌着泥点。
她想起刚下乡那年，他饿晕在田埂，手里还攥着半把野谷穗。
现在他的手掌能劈开竹篾，能接住从屋檐坠落的蜂巢。
“王海。”
她的声音被冰雹声撕成碎片。
“如果蜂箱全毁了……”
“不会。”
他打断她，喉结在雨水和汗水混合的脖颈上滚动。
“你教过我，蜂群能熬过冬天，靠的不是运气。”
他转头看她，睫毛上的水珠掉进她衣领。
“是提前备好的蜜窖，是挡风的秸秆，是……”
“是和人一起守着的夜。”
她接上他的话。
闪电亮起的瞬间，她看见他眼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和蜂箱、月季苗、远处的稻田叠在一起，像幅浸了水却没褪色的年画。
冰雹持续了西十分钟。
当最后一颗冰粒砸在防雹网上时，苏禾己经数不清自己攥破了几根稻草。
王海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洞，露出下面新结的痂——是今早搬蜂箱时磕的。
“我去看看。”
他摸黑往外走，她拽住他后襟：
“一起。”
雨停了。
月光透过破云的缝隙，照在满地狼藉上。
防雹网像张千疮百孔的蛛网，稳稳罩住了蜂箱。
苏禾蹲下身，指尖抚过箱板上的凹痕——那是冰雹砸的，但木板下的蜂群还在震动，像颗顽强的心脏。
“没死蜂。”
王海的声音里有哽咽。
“你听，蜂王在产卵。”
细微的嗡鸣里，确实夹杂着规律的“哒哒”声。
苏禾笑起来，雨水混着泪水滑进嘴里，咸得发甜。
她想起笔记本里的话：“蜂蜜会被污染，花还在开，蜂还在飞。”
此刻花田里的花也许被砸烂了，蜂巢还在，蜂王还在，他们还在。
“明天去砍些柳枝。”
王海捡起半根竹篾，在手里转了个圈。
“编写新网，比这次的密三倍。”
苏禾点头，发现他手背的血己经混着雨水结痂。
她从兜里掏出块芝麻糖，糖纸在夜里发出轻响：“小琴塞给我的，说能补元气。”
他咬下一半，糖渣沾在嘴角。
她伸手替他拂掉，指尖触到他胡茬的刺感。两人都没动，远处的蛙声响起来，像给沉默的夜晚镶了层金边。
仓库里传来陈小虎的惊呼：“苏姐！王哥！育苗棚的沙袋被冲开了！”
两人同时转身，在迈出半步时顿住——彼此的手不知何时交叠在一起，像两根缠在蜂箱上的麻绳，解不开，也不想解。
暴雨后的星空格外清亮，有流星划过天际。
苏禾想，那可能是哪只勇敢的工蜂，正穿过雨幕，朝着明年春天的第一朵月季飞去。
她和王海的脚印，己经在泥地里踩出了比冰雹更坚实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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