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刺破云层时,苏禾赤脚踩在育苗棚的泥水里。
稻苗蔫头耷脑地浸在积水中,像被抽去了筋骨。王海蹲在沙袋堆旁,手里捏着半截麻绳:“绳头是断的。”
他指尖着切口,那是道整齐的斜线,像用剪刀划过的。
苏禾心里一沉,想起昨夜暴雨最急时,她分明看见老李头的徒弟在仓库后巷晃悠。
“先救苗。”
她扯下辫梢的红绳扎起裤脚。
“把排水沟挖深半尺,再用草木灰拌细沙撒根。”
陈小虎抱着竹箕跑过来,裤腿上还沾着昨夜的泥浆:“苏姐,公社农技员说这季稻苗怕涝……”
“怕涝就开沟,怕虫就捉虫。”
苏禾弯腰拔起几株病苗,根须己经开始发黑。
“去把去年存的稻壳灰搬来,每亩地撒三斤。”
王海拽住她手腕,指腹擦过她手背上的泥点:“你鞋呢?”
她这才发现右脚掌划了道口子,鲜血混着泥浆往下淌。
小琴惊叫着翻出医药箱,王海己经蹲在她面前,解下腰间的蓝布腰带——那是她去年用劳保手套改的。
“别用这个。”她想躲,被他按住脚踝。粗粝的掌心蹭过脚背,带着常年编竹器的茧子,比纱布还轻。
“展销会那罐蜜。”
他低头缠布,喉结在晒黑的脖颈上滚动。
“我藏在蜂箱隔板后面时,就在想……”
“想什么?”
他抬头,睫毛上沾着露水:“想你总把最好的藏在最里面。”
空气变得黏稠。
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响声,惊起几只麻雀。
苏禾低头看他缠好的布带,蓝布边缘绣着她去年随手勾的蜂巢图案,针脚细密得像蜂蜡。
“虎子。”
她声音有点哑。
“去把显微镜搬到育苗棚。”
正午时分,载着农技站专家的吉普车碾过泥路。
苏禾蹲在苗床前,手里的放大镜映着阳光:“根腐病初期,菌丝体呈白色,显微镜下能看到分生孢子。”
她抬头看向戴眼镜的技术员,正是展销会上的那位。
“这片苗床的根须发黑部位,有明显的机械损伤痕迹。”
技术员凑近培养皿,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你是说……”
“有人用钝器划破稻根,再引水灌苗。”
王海把半截带泥的竹片拍在桌上,竹片边缘有新鲜的划痕。
“昨儿暴雨前,我明明检查过沙袋绳结。”
苏禾盯着技术员的中山装第二颗纽扣——
和王干事同款的蓝布包边。
她想起展销会那天,这人总在他们展台附近转悠,笔记本上画的不是技术图,是蜂箱摆放的位置。
“先抢救稻苗。”
她转身掀开草席,露出下面浸在水里的育苗盘。
“用3%的石灰水浸根,再移栽到高垄上。”
技术员掏出钢笔记录,笔尖在纸上停顿片刻:“苏知青,你这法子……”
“去年试过,成活率六成。”王海替她接过话头,工装裤口袋里的铅笔不知何时换成了她的钢笔。“现在三月,补种还来得及。”
苏禾注意到他后颈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刮破的。昨夜搬运蜂箱时,仓库后巷堆着些生锈的铁丝,难道他……
“去医务室涂点紫药水。”她伸手碰了碰他衣领,又触电般缩回。“我盯着育苗棚。”
暮色西合时,最后一株稻苗移栽完毕。苏禾蹲在田埂上洗手,听见身后传来踩草的声响。
王海递来搪瓷缸子,里面浮着片野菊花:“小琴煮的,下火。”
她接过时,发现他袖口沾着半片草叶,正是仓库后巷特有的锯齿草。那截割断的麻绳旁,她今早也看见过这种草叶。
“王海。”她望着他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有些事……”
“我知道。”他蹲下来,与她平视。“老李头的徒弟昨儿去公社领过烧碱,王干事的小舅子在苗圃管仓库。”
他从裤兜掏出团东西,展开竟是半片带字的包装纸。
“这是在沙袋堆里找到的,上面印着‘红星合作社’。”
蛙声停了。
苏禾听见自己的心跳,像蜂箱里的振翅声。
她想起老李头在展销会上那罐发黑的蜂蜜、王干事掉落的手帕角,原来有些恶意,像蜂巢里的巢虫,藏在暗处啃食他们的心血。
“先别声张。”她把包装纸折好塞进衣领。“等稻苗缓过来,再……”
他伸手替她拨开发丝,指腹擦过她耳垂:“我在晒谷场的石缝里,藏了把新镰刀。”
她抬头看他,逆光里他的瞳孔像淬了火的钢,在触到她目光时软下来,像春日里融化的蜜。
远处传来小琴的喊声,说公社送来了新的育苗盘,两人同时起身,在交错时轻轻碰了碰肩膀。
深夜的育苗棚点着马灯。
苏禾趴在显微镜前观察菌丝,王海坐在旁边编竹筐,篾条在他指间发出轻响。
她偶尔抬头,看见他膝头放着她的笔记本,上面新画了改良版防雹网的草图。
“这里该加道十字撑。”他开口,铅笔尖敲了敲纸页。“昨儿冰雹砸穿的网眼,刚好在受力点上。”
她凑近去看,他身上的皂角味混着稻草香扑来。
纸上的线条苍劲有力,像他编竹器时的手法,每一道都藏着巧劲。
她想起农技课考试,他偷偷把不及格的试卷藏起来,在深夜用树枝在地上画了整宿的蜂箱结构图。
“王海。”她轻声说。“等稻子收了,咱们去公社领结婚证吧。”
篾条断了。他转头看她,马灯的光在他眼里晃出细碎的金,像蜂箱里攒动的蜜。
她看见自己映在他瞳孔里的影子,穿着洗旧的蓝布衫,头发被汗水粘在额角,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好。”他说,声音轻得像蜂翅。“用新收的蜂蜜当喜糖,让小琴把辫梢的红绸子拆下来,给你扎头发。”
育苗棚外,夜风掀起防雹网的残片。
苏禾转头望去,月光正落在蜂箱上,像撒了把碎银。
那些被冰雹砸出的凹痕,此刻都镀着柔光,像岁月给勇敢者的勋章。
王海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老茧擦过她虎口。
她想起他第一次教她认蜜蜂王台,也是这样的触感,粗粝却温柔。
远处传来猫头鹰的低鸣,他指腹轻轻她掌纹,像在数蜂巢里的脾。
王海出声:“等天亮。我去砍柳枝,你画张新网的图纸。这次咱们编密些,让风钻不进来,让雨漏不下来。”
她点头,听见自己胸腔里有什么在嗡嗡震动,像春天第一只出巢的工蜂,朝着满田的紫云英飞去。
他们的脚印,己经在泥里踩出了路,此刻手心里的温度,比任何蜂蜜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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