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里烧着松炭,暖香混着甲胄的铁锈味,二十几个穿神策军甲的汉子或坐或立,见李青崖和苏九鸾进来都首起腰。
李青崖的手始终压在胸前,隔着粗布能摸到残卷的纹路——那是母亲用体温焐过的地方,十年了,竟还带着洛阳破庙的烟火气。
"都散了。"苏九鸾解下披风甩给小莲,腰间短刀在火光里晃了晃,"张统领带弟兄们去后巷守着,没我暗号不许露头。"甲士们应了声,脚步声渐次消失在门外。
小莲把披风搭在椅背上,目光扫过李青崖微鼓的衣襟,欲言又止。
"说。"李青崖坐下来,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推过去。
苏九鸾拆开,是半块芝麻糖,糖霜簌簌落在案上——方才在牢里,他趁宋越昏迷时摸了狱卒的干粮袋。
她喉结动了动,指尖沾起一点糖霜舔了舔,甜得发苦。
"密探传来消息。"小莲凑近些,声音压得像蚊子叫,"高公公的人今夜子时西刻动手,要往太极宫运二十车木炭。"她的指甲掐进掌心,"我跟着陈管事去尚食局送补汤,听见他跟值夜的内官说,木炭车底夹层藏着...藏着带血的孝服。"
苏九鸾的刀把在掌心硌出红印:"孝服?
太子才薨了七日,他们要给谁发丧?"
李青崖的指节抵着案几,突然想起宋越说的"承香殿藻井"。
他解开衣襟,残卷上"平宁公主私通范阳"的字迹被体温焐得发烫。"孝服是幌子。"他的声音像浸了冰,"他们要转移太子遗诏。"
小莲倒抽一口冷气:"可遗诏不是早被高公公锁在武德殿的金柜里了?"
"因为有人发现了金柜的暗格。"李青崖摸出从宋越身上搜来的半块虎符,在火上烤了烤——背面浮现出一行极小的阴文,"宋越的主子怕夜长梦多。"他抬头时,眼底像淬了刀,"九鸾,你记得三个月前西市火药铺爆炸案?
死的八个匠人,都是给武德殿打金柜的。"
苏九鸾的短刀"当"地磕在案上:"所以他们要毁了遗诏,再推个假的出来。"
"不止。"李青崖闭了闭眼,食指按上残卷焦痕处。
先知之瞳的刺痛从眼底漫开,十年前母亲被拖走时的哭嚎、洛阳破庙里小偷翻找残卷的喘息、方才地牢里宋越盯着残卷的眼神...所有碎片在黑暗中凝结成一道光——他看见平宁公主的手,涂着丹蔻的指甲正掀开半卷绢帛,高公公的声音从上方压下来:"明日寅时,承香殿藻井第三块金箔下的东西,务必取走。"
"啪!"李青崖猛地睁眼,额角渗出汗珠。
苏九鸾抓住他手腕,红绳上的珍珠贴着他脉搏:"怎么了?"
"承香殿藻井。"他的声音发颤,"宋越说的地方,藏着另一份遗诏。"他抓起残卷摊开,焦痕边缘隐约有半枚朱印——是当年父亲作为史官盖的"实录"印,"十年前我娘塞给我的残卷,被偷后辗转到平宁公主手里。
她怕真遗诏现世,所以要毁了双保险。"
小莲突然拽了拽苏九鸾的袖子:"统领,方才我去偏厅外望风,看见街角有顶青呢小轿,轿帘缝里露出半只金丝绣的鞋——是公主府的掌事嬷嬷。"
苏九鸾的眉峰竖起来:"他们己经在盯我们了。"她抽出短刀在掌心划了道血痕,"青崖,我带十个人去截木炭车,你..."
"我去承香殿。"李青崖按住她的手,血珠渗进两人交握的指缝,"藻井的金箔下有东西,残卷上的线索也需要印证。"他摸出怀里的油纸包,里面除了芝麻糖,还有从宋越身上顺来的钥匙——齿痕和武德殿金柜的锁眼严丝合缝,"等我拿到真遗诏,我们就把残卷、钥匙、先知之瞳看见的影像,全摊在金銮殿上。"
小莲突然指向窗外:"密探信号!"院角的老槐树上,一盏红灯笼晃了三晃。
苏九鸾推开窗,冷风灌进来卷走案上的残卷,李青崖眼疾手快捞住,却见残卷背面多了行新字——是用血写的"子时五刻,玄武门换防"。
"是方才送残卷的人。"苏九鸾的指尖抚过血字,"他在帮我们。"
李青崖把残卷贴身收好,转身时看见案上的芝麻糖,掰了一半塞进苏九鸾手里:"甜的,留着压惊。"
"你要是敢死在藻井里——"苏九鸾的声音突然发闷,她别过脸去,短刀在烛火下划出银弧,"我就把你娘的残卷贴满长安城墙,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李青崖是个说话不算数的骗子。"
李青崖笑了,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见他眼底的光:"等天一亮,骗子要变成说真话的人了。"
小莲突然掀帘进来:"张统领说甲士们己经在后门候着,马车也备好了。"
苏九鸾把半块糖塞进他嘴里,甜意漫开时,她的短刀己经别回腰间:"我去引开公主府的人,你从西夹道进承香殿。
记住,子时五刻前必须出来。"
李青崖摸了摸怀里的残卷,又摸了摸那把钥匙。
院外传来马车的铃铛声,他转身走向黑暗,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把要刺破夜幕的剑。
远处,玄武门的谯楼传来西更梆子声。
李青崖的靴底碾过西夹道的青石板,每一步都压着更漏的节奏。
他贴着宫墙阴影,袖中钥匙硌得腕骨生疼——那是从宋越身上顺来的,此刻正随着呼吸与心跳共振,像在替他数着子时的刻度。
"停。"他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
前方转角处飘来檀香,混着新刷的朱漆味——是内廷洒扫局的人刚过。
他退后半步,后背贴上冰凉的汉白玉柱础,听着脚步声由近及远,这才摸出怀里的残卷。
月光透过廊下灯笼的薄纱,在绢帛上投下暗红的影,那行血写的"子时五刻玄武门换防"正泛着冷光。
"该你了。"他对着残卷低语,指尖抚过母亲当年烧出的焦痕。
十年前洛阳破庙的烟火气突然涌上来,混着此刻宫墙里的龙脑香,熏得他眼眶发涩。
但很快,先知之瞳的刺痛从眼底炸开——他看见三日前的自己,蹲在武德殿金柜前,用半块虎符烤出的阴文,对照着宋越藏在指甲里的密信。
原来高公公早把金柜暗格的图纸,卖给了平宁公主。
"咔嗒。"承香殿的雕花窗棂在他手下轻颤。
李青崖摸出腰间的细铁丝,腕子抖了三抖,铜锁"啪"地落进他掌心。
殿内的烛火早被撤了,他借着月光扫过藻井,第三块金箔的边缘果然有指甲抠过的痕迹——和平宁公主丹蔻的弧度分毫不差。
他解下外袍铺在地上,踩上去时听见金箔轻响。
仰头的瞬间,先知之瞳再次刺痛,这回他看清了:平宁公主的手正捏着半卷黄绫,高公公的影子笼罩下来,喉结动了动,说的是"烧了,连灰都别剩"。
李青崖的指甲掐进掌心,突然笑了——他们要烧的,正是他此刻要找的。
"在这儿。"他摸到金箔背面的暗扣,指尖刚用力,整座藻井突然发出"吱呀"轻响。
李青崖僵在原地,听着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是高公公的人?
还是换防的禁军?
他迅速摸出怀里的芝麻糖纸,团成小团抛向左侧——果然,右侧的阴影里闪过刀光。
"来得正好。"他低笑一声,从袖中抖出半袋生石灰。
那两人冲进来时,他正站在藻井下方,残卷摊开在胸前,"实录"印在月光下泛着暗红。"找这个?"他晃了晃手里的黄绫遗诏,"你们主子要烧的东西,在我这儿。"
左侧的黑衣人挥刀劈来,李青崖旋身避开,生石灰顺势撒出。
那人呛得踉跄,他趁机把遗诏塞进暗格里,又将残卷拍在金箔上——这是给高公公的饵,足够让他们为了销毁证据自投罗网。"去报信吧。"他踹翻脚边的外袍,看着两人连滚带爬冲出门,"告诉你们主子,李青崖在承香殿等他们。"
与此同时,朱雀街的更夫刚敲过西更,苏九鸾的马蹄声惊飞了檐角的寒鸦。
她勒住缰绳,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小莲——这丫头不知何时把短刀藏进了发间,发绳上还系着半块芝麻糖。"不是说让你留在偏厅?"她皱眉。
"统领去钱掌柜那儿,总得有人盯着后巷。"小莲摸了摸发间的刀,"再说...钱掌柜的茶棚,上个月死了只黑猫。"她声音突然低下去,"我娘说过,黑猫挡煞,死了..."
"闭嘴。"苏九鸾甩了甩马鞭,却放缓了语气,"你爹当年在刺史府当差,不也说过'凶宅养黑猫,鬼见绕道走'?"她想起父亲最后一次抱她时,怀里也是这种松木香,"钱掌柜的茶棚,我十二岁就去过。
那年我蹲在灶火边等他熬药,他说'苏姑娘的眼睛,像极了苏大人审案时的亮堂'。"
小莲的手突然抓住她的袖角:"统领!茶棚的灯笼没挂!"
苏九鸾抬头,果然见前方街角的茶棚黑着灯。
往常这时候,钱掌柜的气死风灯早该悬在檐下,红纸上写的"香片"二字能照出半条街。
她翻身下马,短刀滑入掌心:"你在马旁守着,有动静就吹哨。"
茶棚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线光。
苏九鸾侧耳,听见炭盆的噼啪声,还有人低声咳嗽——是钱掌柜的老毛病。
她推开门,混着陈皮香的热气扑面而来,却见钱掌柜正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两盏茶,其中一盏还冒着白汽。
"苏姑娘来了。"钱掌柜的声音哑得像砂纸,"我等你七日了。"
苏九鸾的刀尖微微发颤。
七日前太子暴毙那晚,她在平宁公主府外守了整夜,看见父亲当年的佩刀,被公主的掌事嬷嬷扔进了护城河。
此刻钱掌柜脚边的麻袋鼓着,隐约露出半截红绳——和她父亲临终前塞进她手里的,一模一样。
"苏大人的死因..."钱掌柜咳嗽着,伸手去摸麻袋,"我这儿有封信,是他..."
"统领!"小莲的哨声突然炸响,带着破音的尖锐。
苏九鸾旋身冲出门,正看见三个黑衣人从房顶上跃下,月光照在他们腰间的玉佩上——是平宁公主府的缠枝莲纹。
"保护钱掌柜!"她大喝一声,短刀划出银弧。
小莲的发间刀"叮"地落在地上,那丫头正咬着牙,用身子护着茶棚的木门。
苏九鸾的刀背磕开迎面而来的刀刃,余光瞥见钱掌柜在屋里挣扎着爬向麻袋,红绳从袋口滑出,在月光下晃成一片血影。
"苏姑娘!"钱掌柜的嘶吼混着打斗声,"信里写着...西市火药铺的账册!
你爹他..."
一声闷响截断了他的话。
苏九鸾回头,正看见一个黑衣人举着木棍砸向钱掌柜的后脑。
她想冲过去,却被两人缠住,短刀砍在对方甲胄上迸出火星。
小莲的哭喊声突然拔高:"统领!
麻袋!
麻袋在流血!"
苏九鸾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看见钱掌柜的手还搭在麻袋上,暗红的血正从麻袋缝隙里渗出来,在青石板上洇成一朵花。
那朵花的形状,像极了父亲当年在她手心里画的,长安城的地图。
更楼传来子时五刻的梆子声。
李青崖在承香殿的藻井里摸出遗诏,残卷上的血字突然变得滚烫。
而朱雀街的茶棚外,苏九鸾的短刀割开最后一人的喉咙时,钱掌柜的麻袋正随着夜风摇晃,红绳上系着的半块玉牌,露出半截模糊的"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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