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师来访那天下着细雨。程默看着许晴在雨幕中迎接那位扎小辫的男人，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向后院，背影亲密得像多年老友。
"杜非，大学室友，现在做生态建筑设计。"许晴介绍时，设计师正蹲着检查土壤湿度，辫梢滴落的水珠在图纸上晕开墨迹。
程默握手的力度稍大了些。这个戴圆框眼镜的男人身上有他讨厌的特质——那种艺术家的随意感，仿佛世俗规则都是枷锁。
"理念很棒！"杜非用铅笔在墙上画弧线，"但玻璃房隔热处理要重做预算，至少再加五万。"
许晴的笑容僵住了。程默知道这超出她的心理预期——文化馆补贴几乎是她全部筹码。
"或者..."杜非突然用铅笔轻点许晴鼻尖，"用我的老办法。召集志愿者，自己动手。"
程默看着许晴眼睛重新亮起来，某种不悦在胃里翻腾。他清嗓打断："安全系数怎么保证？排水系统呢？"
"放心啦！"杜非揽过程默肩膀，身上松木香盖过雨腥味，"我在云南做过十几个同类项目，当地人都叫它'会呼吸的房子'。"
讨论持续到雨停。程默记下十七处隐患，却只在许晴目光投来时提出最无关紧要的两条。看着她为某个设计细节与杜非头碰头讨论，程默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傍晚送走设计师后，许晴兴奋地展示修改稿："杜非说如果下周六开工，月底就能..."
"你相信他？"程默打断她，"这人连结构图都画不标准。"
许晴的笑容褪去："你查过他资质？"
"刚做的背景调查。"程默调出平板，"他在云南的项目只有三个完成，两个因漏水被投诉，还有一个..."他停顿一下，"塌了。"
许晴抓过平板，指尖在屏幕上留下湿痕。阅读那些报道时，她咬下唇的力度让程默想起被暴雨摧残的薄荷。
"那怎么办？"她终于抬头，声音里带着程默从未听过的茫然，"定金都付了..."
程默打开抽屉，取出另一份文件："我联系了大学同学推荐的建筑所。贵30%，但正贵。"
许晴翻看文件时，程默注意到她右手小指在轻微抽搐——这是她极度疲惫时的生理反应。过去两周，她每天工作十六小时以上，为阳光房项目耗尽心血。
"太工业了。"她最终摇头，把文件退回来，"我们要的是有温度的设计，不是标准化方案。"
争论持续到深夜。当程默第三次强调"安全标准"时，许晴突然拍桌而起，震翻了咖啡杯。
"你永远这样！"褐渍在图纸上蔓延，像幅抽象画，"用数据抹杀所有可能性！"
程默沉默地擦拭桌面。咖啡渗进设计图右下角，刚好淹没了杜非的签名。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理性与热情之间。
次日清晨，程默在咖啡馆门口发现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杜非退还的定金，和一张字迹潦草的便条："晴，尊重你的选择。非。"
推门进去时，许晴正在教小雨拉花。她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却对程默露出和平常无异的微笑："尝尝新配方？"
程默接过咖啡，在杯沿发现枚唇印似的红痕。是肉桂粉，他意识到，许晴独创的"伤痕拿铁"——在奶泡裂缝处撒辛辣香料，象征美好事物的残缺感。
"关于阳光房..."程默斟酌着开口。
"按你的方案。"许晴打断他，声音轻快得反常，"你同学什么时候能来量尺寸？"
程默注视着她颤抖的睫毛，突然明白这妥协背后的代价。许晴亲手埋葬了自己的愿景，只为维持他们的合作关系。这认知比任何争吵都令人窒息。
量房当天，建筑所来了三个人，带着激光测距仪和笔记本电脑。程默看着许晴机械地回答各种问题，像棵被霜打的植物。
傍晚下起暴雨。程默送走设计师团队，发现许晴站在后院雨中，任凭雨水浸透衣衫。
"会感冒。"他举伞走过去。
许晴仰脸任雨流冲刷："记得大学时吗？有次辩论赛集训遇上台风，我们翻墙出去吃火锅。"
程默记得。那天许晴穿着印有萨特名言的T恤，争论自由意志时激动得打翻了蘸料。而此刻雨中她的眼睛，与记忆中那个少女奇迹般地重合。
"我害怕。"她突然说，声音被雨声削得单薄，"怕变成自己讨厌的人——那种把利益放在激情之前的成年人。"
程默的伞倾向她那边，自己左肩被雨水浸透："两者可以不冲突。"
"对你来说当然。"许晴苦笑，"你天生擅长平衡。而我...我只会孤注一掷。"
雨幕中，程默看见她腕上的银镯泛着冷光。辩论赛夺冠那晚，他们二十个人凑钱买了这个镯子。当时许晴说它像"月亮的碎片"，而此刻它只是件被雨水泡发的金属。
"我们可以折中。"程默突然说，"保留你想要的植物墙和天窗，用建筑所的结构方案。"
许晴猛地抬头，雨水从她睫毛滚落："真的？"
"但预算要重做。"程默补充，"可能需要推迟设备更新。"
许晴突然抓住他撑伞的手。她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比雨水温暖得多："谢谢。"
这简单的两个字让程默心跳失序。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小王子》的批注——真正的妥协不是放弃，而是在彼此的世界间搭建桥梁。
当晚，他们在打烊后的咖啡馆修改方案。许晴的马克笔在图纸上飞舞，不时因某个灵感抓住程默手腕。凌晨三点，当最终版设计图完成时，她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蓝莓挞。
程默轻手轻脚地取下她手中的点心，为她盖上自己的外套。月光透过玻璃窗，在许晴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让她看起来像尊易碎的瓷器。程默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即将触到她脸颊时停住。
手机突然震动。是建筑所发来的消息："方案可行，但需注意西南角承重。另，星岸咖啡的人今天来打听过你们项目。"
程默走到窗前，夜色中的梧桐街安静如谜。远处"星岸咖啡"的霓虹招牌亮得刺眼，像只永不闭合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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