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化炉鼓风机的嗡鸣声在停尸间回荡，林秀芬攥着牛皮账本的指节发白。热浪从铁门缝隙里钻进来，燎得她手背泛起水泡。周建军用56式冲锋枪的枪托砸开通风管道，生锈的铁皮豁口灌进十二月的寒风，墙上的安全生产标语被吹得哗啦作响。
"这签名是九七年五月......"林秀芬的牙齿磕在账本封皮上，泛黄的纸页映着炉火，"那时候小雨还没查出白血病，卫东在机械厂天天加班到后半夜......"
周建军突然撕开褪色的军大衣内衬，掏出的退伍证夹层里嵌着张泛黄的照片。1986年的炼钢炉前，二十岁的他穿着印有"鞍钢"字样的工装，背后横幅"安全生产月"被高温烘得卷边。照片角落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在搬运机床配件，右手小指闪着金属冷光。
"孙茂才，八六年钢厂事故。"周建军的手指几乎戳破相纸，"飞溅的钢水本该要我的命，他用右手挡了一下。"
林秀芬凑近端详，后颈突然沁出冷汗。照片里模糊的眉眼，分明与机械厂荣誉墙上那张"先进工作者"奖状如出一辙——奖状落款是厂长李国富的亲笔签名。
凄厉的警报声划破夜空。火葬场围墙外射进三道探照灯光，李国富的咆哮通过扩音器震得焚化炉铁门颤动："把账本交出来！不然送你们娘俩去陪陈卫东！"
林秀芬撕开账本封底，香港永昌贸易公司的汇款单塞进解放鞋鞋垫。其余账页扔进焚尸炉的刹那，周建军对着通风口连开三枪，跳弹在水泥墙上炸出火星。
两人顺着排污管爬出时，殡仪馆后门停着辆红色夏利。驾驶座上的女人摇下车窗，艳红的指甲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林秀芬认出这是棉纺厂医务室的张淑兰，去年因为私开杜冷丁被处分的小护士。
"快上车！"张护士猛捶方向盘，"小雨在二院抢救，李国富派人守着血库......"
急诊楼前的梧桐树在寒风里瑟缩，走廊挤满裹着棉袄的讨薪工人。林秀芬挤到抢救室门口时，主治医师的白大褂沾着喷溅状血迹："Rh阴性血，全市登记在册的只有李厂长，可他要求五千块营养费......"
缴费处玻璃映出貂皮大衣的金色毛领。林秀芬将汇款单拍在窗台上，香港公司的烫金logo在节能灯下反光："九七年五月，永昌贸易收了六百万机床款，账本可记着李厂长的亲笔签名。"
李国富的金牙咬得咯吱响："伪造票据够判十年！"
"九七年五月七日，孙茂才戴着指套模仿我笔迹。"她又抽出照片，"当时机械厂会计是王守财，他儿子王大力上个月刚死在炼钢车间——"
人群突然骚动。穿洗白中山装的王老汉挤出人堆，胸前别着1958年颁发的"劳动模范"徽章："那批昭和机床根本没出口！全被李国富拆了当废铁......"
护士突然撞开抢救室的门："孩子室颤了！"
林秀芬抄起窗台上的葡萄糖瓶子砸过去。玻璃碴在"救死扶伤"锦旗上炸开的瞬间，她揪住貂皮领子嘶吼："抽他的血！现在！"
混战持续了七分十二秒。周建军用枪托砸开血库铁门时，李国富的胖脸上糊着鼻血。针头扎进静脉的刹那，这个把持钢厂二十年的男人突然狞笑："知道陈卫东咽气前说什么吗？他说别动他闺女......"
冷藏血袋送进手术室时，林秀芬瘫在塑料椅上数汇款单的零。六个零前面是个孤零零的六，这是六百三十万下岗安置费，是三千个家庭1999年的口粮钱。
周建军拎着枪管发烫的五西式回来时，身后跟着穿皮夹克的男人。那人摘下雷朋墨镜，右眼睑的刀疤横贯鼻梁——正是照片上的孙茂才，崭新的金属指套泛着冷光。
"九七年他让我在报废单上按手印。"孙茂才的指套刮过椅背，不锈钢与塑料摩擦出刺耳声响，"现在该清账了。"
微型索尼录音机吐出磁条，李国富的声音混着电流声传来："......把机床沉进松花江岔口，账本扔进转炉......"
手术灯熄灭时，林秀芬的指甲掐进掌心的旧伤。主治医师的橡胶手套还在滴水："暂时醒了，但三天内必须骨髓移植......"
李国富突然挣开约束带扑来，金牙咬住林秀芬手腕。混乱中孙茂才的指套插进他喉管，血沫喷溅在墙上的光荣榜，李国富的先进照片顿时浸在血泊里。
"走！"周建军拽着她翻窗跳进垃圾车，"王师傅带人去截钢厂后门的尸车了！"
通往钢厂后门的铁轨结了薄冰，闷罐车厢的苫布在寒风里鼓动。穿破棉袄的工人们用撬棍开箱时，腐臭味惊飞了枯树上的乌鸦。林秀芬掀开油毡布，昭和十六年制造的机床锈迹斑斑，编号与账本上的出口记录严丝合缝。
王老汉的眼泪砸在"满洲重工"的铭牌上："西五年关东军撤退时，我爹带着护厂队守了三天三夜......"
警笛声从国道上压来。林秀芬爬上堆满机床的木箱，举起还在播放录音的索尼机："工友们！这些机床本该换大家的安置费，现在要运去日本！"
人群怒吼着涌向车厢时，周建军把汽油浇在机床上。火光窜起的瞬间，林秀芬在热浪中展开小雨的画——穿工装的爸爸牵着穿病号服的女儿，背后是永不熄灭的钢厂烟囱。
当警车包围圈缩到二十米时，孙茂才开着十吨铲车撞塌围墙。林秀芬在颠簸中按下诺基亚发送键——三天前在邮局寄往中纪委的举报信，此刻终于显示发送成功。
ICU的监护仪划着绿色波浪。林秀芬着女儿扎满针眼的手背，电视新闻正在播报李国富被双规的消息。当镜头扫过钢厂查封现场时，她突然扑到屏幕前——那个打开的保险柜角落里，堆着三十盒未拆封的巯嘌呤片。
周建军裹着渗血的绷带冲进来："骨髓配型找到了！是......"
他的话被走廊喧哗打断。戴着手铐的陈卫东被警察押着经过病房，浮肿的脸上挂着泪："秀芬，他们用小雨的病历要挟我顶罪......"
林秀芬抡起输液架砸过去，葡萄糖瓶子在墙上炸成碎片。在陈卫东的哀嚎声中，她掏出贴身藏着的螺丝帽——暗红血渍在日光灯下泛着褐。
"王大力后脑的伤口，"她把螺丝帽按进丈夫掌心，"用的是你工具箱里的三号扳手吧？"
窗外飘起1998年最后一场雪。林秀芬在输血单背面写下六个名字：陈卫东、李国富、孙茂才、王大力、张淑兰、周建军。
钢笔尖划破纸面，前西个名字被重重涂黑。在周建军的名字旁，她画了个小小的问号，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未干墨迹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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