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踮起脚尖，还是够不着柜台上的样品。广交会熙攘的人流中，她像一叶小舟被推来挤去，鼻尖萦绕着各种气味：樟脑丸、汗臭、还有外国客商的古龙水。
"小妹妹，别挡路！"一个穿蓝色"的确良"衬衫的男人不耐烦地挥手。朵朵认得这料子——今年最紧俏的进口货，黑市上十尺布票才能换一尺。
"朵朵！"白兰从人群中挤过来，手里攥着刚领到的参展证。这是她们花五十港币"借"来的——个体户根本没资格参加广交会，但金叔有关系。
"妈妈，那边！"朵朵指向服装展区。前世她参观过广交会纪念馆，知道76年正是服装出口起步的关键年。
白兰把写着"南方童装"的纸牌挂在脖子上，紧张得手指发抖。她们的展位只有半张桌子大，摆着五件样品——三条背带裤、两件连衣裙，全是朵朵"设计"、白兰连夜赶制的。
"就这？"隔壁展位的国营厂代表嗤笑一声，"农村裁缝水平也敢来广交会？"
朵朵鼓起腮帮子。前世她的设计可是上过巴黎时装周的！她故意用童音大声说："叔叔，你的扣子缝歪啦！"
周围几个外宾闻声转头。国营厂代表慌忙检查西装——果然，第二颗扣子歪了十五度。哄笑声中，朵朵趁机把自家样品摆得更显眼些。
"Iing!"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客商拿起背带裤，"This style..."
朵朵心跳加速。这是英国玛莎百货的采购员！前世资料记载，这家巨头正是76年开始在华采购服装。
"五十美元一打。"朵朵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三岁半孩子不该懂英语和汇率。
白兰惊恐地捂住女儿嘴巴，但女客商己经惊讶地蹲下身："You speak English?"
"电...电影里学的。"朵朵结结巴巴地圆谎，同时掐了把自己大腿，眼泪瞬间涌出。这招屡试不爽。
女客商果然被萌化了，转头对翻译说："告诉这位女士，我要一百打，但内侧要加个米老鼠贴布。"
白兰脸色煞白——米老鼠是什么？但朵朵己经疯狂点头，小手比划着耳朵形状："Mouse! Big ears!"
合同签完时，白兰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五百美元定金！相当于官方汇率的两千元人民币，黑市价值更高。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她们的小作坊有了外汇账户。
"妈妈，我们发财啦！"朵朵转着圈，故意撞到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对方墨镜后的眼睛让她心头一紧——是上次那个香港采购陈先生，但他今天装作不认识她们。
"小心点，细路女。"陈先生弯腰扶她时，迅速往她口袋里塞了张纸条。朵朵假装系鞋带，瞄见上面写着："北方来人了，今晚别回梅姨家。"
朵朵后背沁出冷汗。她想起上周麻雀带来的警告：有三个北方口音的男人在打听"带小孩的东北女人"。李会计果然不死心！
"妈妈，我饿了。"朵朵拽着白兰衣角，眼睛却盯着不远处几个戴蓝帽子的男人——他们正在逐个展位查看，手里拿着照片。
白兰收好合同，浑然不觉危险："想吃什么？妈妈今天给你买鲜虾馄饨！"
"要现在吃！"朵朵提高音量，同时往反方向挪步。必须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混在人群里才安全。
几个蓝帽子己经逼近到二十米内。朵朵急中生智，突然指着天花板尖叫："Mouse! Big ears!"——她注意到广交会工作人员正悬挂米老鼠气球作为装饰。
全场目光瞬间集中过来。趁乱中，朵朵拉着母亲钻到玛莎百货的展台后面，那里正有群外宾在喝咖啡。
"躲猫猫！"朵朵对困惑的白兰耳语，"有坏人！"
白兰瞬间会意，抱起女儿混入外宾群。朵朵趁机展开陈先生的纸条背面还有字："晚上八点，沙面岛玫瑰咖啡馆。"
蓝帽子们最终被保安拦下——广交会严禁骚扰外宾。但朵朵知道，危险才刚刚开始。
回程公交上，白兰紧握扶手，指节发白。朵朵能感觉到母亲身体的颤抖——五百美元的喜悦己经被恐惧冲淡。
"妈妈，我们去沙面玩吧？"朵朵晃着母亲的手，"听说那里有冰淇淋！"
白兰勉强笑笑："朵朵乖，今天先回家..."
"不要回家！"朵朵突然提高音量，引得乘客纷纷侧目，"朵朵要去沙面！现在就要！"她使出杀手锏——三岁孩子的任性。
白兰尴尬地道歉，却在下一站拉着女儿匆匆下车。朵朵知道母亲起了疑心——梅姨说过，白兰从小在沪上长大，对危险有种本能的警觉。
沙面岛的欧式建筑在夕阳下泛着金光。朵朵假装被路边玩具吸引，实则观察是否有人跟踪。玫瑰咖啡馆的绿藤架下，陈先生正在看报纸。
"白同志。"他放下报纸，开门见山，"云工托我带话：他在香港很安全，正在完成重要项目。"
白兰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在碟子上："他还活着？真的..."
"嘘。"陈先生左右看看，从包里拿出本外国杂志，"最新一期《Textile Asia》，第48页。"
朵朵抢过杂志。那是则德国纺织机械广告，配图上的精密轴承与她父亲图纸上的设计几乎一致！广告角落用铅笔写着个坐标：22°15'N，114°10'E——香港新界位置。
"北方来的是省革委会的人。"陈先生压低声音，"李会计把云工的事捅上去了，说你们携国家机密潜逃。"
白兰面如死灰。朵朵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这个年代，"窃取国家机密"是可以枪毙的罪名。
"你们得离开广州。"陈先生推过个信封，"澳门船票，明天早上。"
朵朵刚要反对，突然听见咖啡馆后巷传来粤语争吵："...东北婆...捉去公安局..."
陈先生脸色一变，迅速写下个地址塞给白兰："深圳渔民村，找姓梁的船老大。"说完起身结账，故意大声用粤语道别，装作普通生意往来。
回程路上，白兰像惊弓之鸟，每走几步就回头看。朵朵的小脑袋飞速运转：去澳门固然安全，但父亲的线索都在内地...
"妈妈，我想吃云吞面。"朵朵突然指向巷子口的面摊。白兰迟疑片刻，还是带女儿走了进去。
热腾腾的云吞端上来时，朵朵假装不小心打翻醋瓶。趁着老板娘擦拭时，她迅速把澳门船票塞进灶台缝隙——不能去澳门，深圳才是未来！
那晚，她们没回梅姨家，而是在珠江边的货运站棚屋里熬了一夜。白兰用刚赚的外汇券买了车票，天亮就带朵朵前往深圳。
"妈妈，我们去深圳干什么？"火车上，朵朵故意问。
白兰望着窗外飞驰的田野，轻声道："找你爸爸留下的...东西。"
朵朵摸出藏在袜子里的坐标纸条。她记得前世父亲的研究所就在这个位置附近，但1976年那里应该还是荒地。除非...父亲己经在筹建什么？
深圳车站比广州简陋得多，到处是背着编织袋的农民工。白兰按陈先生给的地址，找到渔民村的梁船老大——个皮肤黝黑的老头，缺了根手指。
"二百港币，送你们去新界。"梁老头吐着烟圈，"但小孩要装成死的。"
朵朵浑身发冷。她听说过这种偷渡方式——把孩子装进棺材，假装出殡。白兰立刻摇头："不行！"
"那就等云同志的安排吧。"梁老头意味深长地说，"他月底会送批'货'过来。"
回临时旅店的路上，白兰买了份《南方日报》。朵朵趴在母亲肩头，看见头条标题《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召开》，配图里赫然有陆卫国的身影！虽然只是后排模糊的侧脸，但那道眉疤绝不会错。
"妈妈看！"朵朵指着报纸。
白兰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她把报纸揉成一团，拉着女儿快步离开。朵朵这才注意到，街对面有两个男人正在查看旅店登记簿——北方人的寸头在深圳很少见。
"朵朵，跑！"白兰抱起女儿冲进小巷。身后立刻响起脚步声和喊声："站住！"
七拐八绕后，她们躲进一家裁缝店。老板娘见白兰手指上的顶针，二话不说拉她们进里屋。
"北方来的红袖章？"老板娘用粤语问，"最近来了好几拨，专抓偷渡的。"
白兰喘着气点头。朵朵却盯着墙角的老式缝纫机——和母亲用的一样，都是上海产的"蝴蝶牌"。
外面传来砸门声。老板娘迅速推开缝纫机后的暗门："快！通后面菜市场！"
她们在菜市场换了衣服，搭上前往宝安县的长途车。车上播着新闻："...党中央决定恢复邓小平同志党内外一切职务..."
白兰突然哭了。朵朵知道，母亲嗅到了时代变天的气息。
宝安县比深圳更荒凉，路边多是鱼塘和稻田。按梁老头暗示的，她们找到家农机修理铺——门口挂着"东风48号"的牌子。
"修缝纫机吗？"白兰问柜台后的老师傅。
老师傅头也不抬："只修进口的。"
"上海蝴蝶牌呢？"
"那得看有没有梅花配件。"
暗号对上后，老师傅带她们进了后院。那里堆满废旧机械，但在朵朵眼里，这些全是宝贝——车床、铣床，甚至还有台日本产的包缝机！
"云同志月底到。"老师傅说，"你们先住下帮忙。最近有批'的确良'要改印花。"
当晚，睡在仓库阁楼里的朵朵被"喵"声惊醒。虎斑猫不知怎么找到了这里，嘴里叼着片碎报纸。
"北方的两脚兽...找你..."猫放下报纸，上面是朵朵和白兰的模糊照片，印着"通缉"二字。
朵朵浑身发冷。她轻轻下床，从母亲包袱里翻出那本《Textile Asia》。借着月光，她发现第48页的广告背面还有极小的字迹：
```
兰：
新界建厂
等风向变
图纸在...
```
最后一行被墨水污渍遮盖。朵朵把杂志贴近鼻子，闻到一丝熟悉的梅花香——和陆卫国身上的一模一样。
窗外，宝安县的夜空繁星点点。远处深圳河的流水声隐约可闻，河对岸就是香港新界的灯火。朵朵摸着虎斑猫的脑袋，轻声问："你能游到对岸吗？"
猫金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能...但有铁网和狗..."
"帮我带句话给爸爸。"朵朵凑到猫耳边，"就说...朵朵和妈妈在东风48号等他。"
猫蹭了蹭她的脸，跳进夜色中。朵朵爬回床上，轻轻抱住熟睡的母亲。白兰即使在梦中，手指仍在无意识地做着缝纫动作。
月光透过铁皮屋顶的缝隙，在水泥地上画出一道银线，正好指向香港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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