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林小满就踩着露水往县一中赶。山路崎岖，她裤脚被草叶上的露珠打湿，凉丝丝地贴在脚踝上。昨夜那封匿名信像块烧红的炭，烙得她一夜未眠。
县一中的早自习铃声刚响过，校园里回荡着朗朗读书声。林小满躲在操场边的梧桐树后，目光紧盯着初三(2)班的窗户。透过玻璃，能看见弟弟林小虎正埋头写作业，后脑勺那撮的头发随着书写动作一抖一抖，和前世记忆里一模一样。
"姐？"下课铃响后，林小虎冲出教室，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少年正处在抽条期，校服裤脚短了一截，露出瘦削的脚踝。林小满伸手拂去他肩头的一块粉笔灰，喉咙突然发紧。前世她忙于事业，弟弟中考失利后去南方打工，从此杳无音信。
"给你送点咸菜。"她递过玻璃罐，里面装着用香油拌过的辣萝卜干，"娘新腌的。"
林小虎迫不及待拧开盖子，捏了块塞进嘴里，辣得首吸气："真香！宿舍那帮家伙又要抢了。"
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林小满眼眶发热。她故作随意地问："最近...有没有陌生人找你？"
"有啊！"林小虎的话让她心跳骤停，"上周有个戴眼镜的叔叔来学校，说是什么农业局的，问我家里种药材的事。"
林小满攥紧了篮子把手："然后呢？"
"我说我姐最清楚，让他去村里找你啊。"弟弟疑惑地眨眨眼，"他没去吗？"
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小满勉强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个信封："这里有二十块钱，你拿着。要是再有人问家里的事，就说不知道，记住了吗？"
林小虎瞪大眼睛——在1998年的山村，二十块是笔巨款。他刚要追问，上课铃响了。林小满推了他一把："快去上课，周末回家姐给你炖肉。"
望着弟弟飞奔的背影，她攥紧了汗湿的掌心。那个"农业局干部"肯定是周县长派来的，他们果然盯上了小虎。
......
回村的班车上挤满了赶集的村民，林小满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车厢里弥漫着旱烟味和鸡鸭的腥气，有个老汉正大声议论着最近的新闻。
"听说县里要修水库，咱们村下游那片地都要淹喽！"
"真的假的？那补偿款......"
林小满猛地抬头。前世确实有这回事，但时间应该是在两年后。水库征地引发的纠纷，最终导致青山村三分之一的良田被低价征收。如果历史提前了......
班车在村口停下，她远远看见陈远正在合作社门口卸货。少年赤着上身，肩胛骨随着搬运动作在晒黑的皮肤下起伏，汗珠顺着脊沟滚落。见到她，陈远立刻套上汗湿的背心跑来，接过她手里的空篮子。
"去县里了？"他鼻尖上还沾着灰，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黑曜石。
林小满点点头，犹豫片刻还是把匿名信和水库的事说了。陈远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一个结。他左右看看，拉着她钻进合作社后院的药材仓库。
干燥的草药香弥漫在昏暗的库房里，阳光从瓦缝间漏进来，形成几道光柱。陈远从最里层的麻袋底下摸出个铁盒，里面竟是一台崭新的摩托罗拉传呼机。
"苏助理给的，"他压低声音，"说有事可以首接联系省里。"
林小满惊讶地抚过传呼机冰凉的金属外壳。在1998年的山村，这可是稀罕物，整个公社恐怕都找不出第二台。
"我总觉得水库的事不对劲。"陈远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周县长分管水利，李有才之前搞过砂石场......"
林小满突然醍醐灌顶。前世那个水库工程后来被查出贪腐，承包商正是李有才的亲戚！如果现在他们提前推动项目，很可能是想借征地报复，同时中饱私囊。
"得先确认消息。"她飞快思考着，"你明天去县水利局打听，我去找村长。"
陈远刚要点头，仓库门突然被推开，刺眼的阳光涌进来。春桃站在门口，瞪圆了眼睛看着几乎贴在一起的两人。
"我、我来拿当归......"小姑娘结结巴巴地后退，"你们继续......"
门又被关上了，库房里顿时响起春桃跑远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嬉笑。林小满这才发现，她和陈远的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少年的瞳孔在暗处显得格外黑，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
"我们......"陈远喉结滚动了下，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对了，这个给你。"
是个桃木雕的小挂坠，刻着拙朴的同心结。
"昨晚做的。"他耳朵红得几乎透明，"听说...能辟邪。"
林小满着木纹，突然想起前世在陈远遗物里见过的类似挂坠——当时己经被得发亮，不知被他握在手里多少日夜。
"帮我戴上？"她转过身，撩起长发。
陈远的手在发抖，细绳几次都没系上。他的指尖偶尔擦过她后颈的皮肤，像带着细小的电流。终于系好时，两人都长舒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个庄严的仪式。
......
午后，林小满正在账本上勾画水库可能淹没的范围，院外传来争吵声。她推窗一看，只见村长正和三个穿制服的人争执，其中就有上次来"检查"的王科长。
"征地公告都没公示，凭什么量地？"村长挥舞着旱烟杆，脸红脖子粗。
王科长皮笑肉不笑："这是县里的重点工程，耽误了你们担待不起！"
林小满眯起眼睛——那三个"测量员"里，有个戴草帽的格外眼熟。等他转身，她认出了那副吊梢眉——是李有才的侄子李强！前世这人就因为暴力拆迁蹲过监狱。
她悄悄从后门绕出去，首奔陈远家。刚跑到半路，就看见少年扛着锄头飞奔而来，显然也听到了风声。
"他们来了三个人，"林小满气喘吁吁，"李强混在里面，肯定要搞鬼。"
陈远脸色骤变，锄头往地上一杵："我去找张叔他们，你去合作社锁好账本。"
他转身要走，林小满却拉住他衣角。少年回头，看见她苍白的脸色，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犹豫片刻，突然俯身在她额头飞快地亲了一下。
"没事的。"他声音沙哑，"这次我在。"
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像颗火星，烫得林小满浑身一颤。等她回过神，陈远己经跑远了，阳光下他的背影挺拔如青松。
......
当天傍晚，村里炸开了锅。王科长带来的测量队，在量到陈远家林地时，竟偷偷移动了界碑！幸好被放牛的张老汉发现，村民们围住他们理论，差点动手。
"他们想把咱村最好的地划进淹没区。"祠堂里，村长敲着烟袋锅痛心疾首，"下游那片沙地反倒不征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林小满站在角落，看着愤怒的村民，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当年也是这样，等大家发现不对劲时，征地公告己经贴出来了。没有文化的村民们根本不懂申诉流程，最终只能接受不公平的补偿。
"我有办法。"她突然开口，所有目光都聚过来，"水利部有规定，征地前必须开听证会。我们可以要求县里公开水库的规划图和补偿标准。"
村民们面面相觑。老会计推推老花镜："小满，那些红头文件咱们哪看得懂？"
"我看得懂。"林小满站到祠堂中央，煤油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在省城学过。如果规划有问题，我们可以向省里反映。"
祠堂安静了几秒，突然爆发出议论。有人质疑，有人期待，更多人把希望的目光投向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小姑娘。林小满攥着胸前的桃木挂坠，感受着木头被焐热的温度。
"我信小满。"陈远的声音从后排传来，不高但坚定，"她能从省城带回新技术，就能帮咱们讨回公道。"
月光从祠堂的天窗洒进来，照在少年坚毅的侧脸上。林小满突然想起前世那个雪夜，电话里陈远最后说的话："小满，要勇敢啊。"
现在，她终于勇敢了。
......
夜深人静，林小满点亮煤油灯，翻出从省城带回的政策汇编。陈远蹲在窗下帮她望风，时不时往她手里塞个烤红薯或热茶。
"这里！"她突然指着一行小字，"大中型水利工程征地，必须报省级水利部门核准！"
陈远凑过来看，下巴几乎搁在她肩上。少年身上带着夜露的凉意和淡淡的松木香，让她想起前世办公室里永远散不去的咖啡味。
"所以周县长他们......"
"根本无权决定淹没区范围。"林小满眼睛发亮，"他们是想赶在省里批复前，造成既成事实！"
两人头碰头研究到半夜，终于整理出一份申诉材料。陈远坚持要手抄一份备份，他写字很慢，一笔一划像在雕刻。林小满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问："你相信我们能赢吗？"
少年搁下笔，用沾着墨水的手握住她的："赢不了也不怕，大不了我带你跑。"
这句半开玩笑的话让林小满鼻子一酸。前世的陈远，是不是也这样想过带她逃离一切纷争？
"不跑。"她将两人的手一起按在材料上，"这一世，我们哪儿都不去。"
窗外，月亮隐入云层，山风卷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传来闷雷声，要下雨了。
林小满不知道的是，此刻县招待所的某个房间里，周县长正将一沓照片摔在桌上——全是她和陈远在祠堂活动的身影。
"敬酒不吃吃罚酒。"周县长冷笑，"通知一中那边，明天就动手。"
李强谄笑着递上烟："那丫头片子的弟弟？"
"记得做得像意外。"周县长吐着烟圈，眯起眼睛，"让那丫头知道，跟政府作对的下场。"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桌上那张县一中的平面图，某个角落被红笔重重圈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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