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村的秋夜带着刺骨的凉，李秋月缩在宿舍的棉毯里，听见下铺的张桂兰又在嗑瓜子。瓜子壳“咔嗒”掉进搪瓷缸的声音，混着远处稻田里的蛙鸣，让她太阳穴突突首跳。她摸出枕头下的手电筒，光束扫过枕边的《初中数学全解》——封面的塑料皮上印着“海淀名师编写”，烫金字在微光下泛着冷光。
“又在看书啊？”张桂兰的头从床帘缝里探出来， bra带挂在肩膀上，“明天还要上山捡菌子呢，别把眼睛熬瞎了。”
秋月没说话，把棉毯往上扯了扯，遮住手电筒的光。上周三，奶奶就是用这床棉毯裹着那对银镯子去的镇上——那对镯子是奶奶的母亲传给她的，刻着傣族的孔雀纹，平时只在祭祖时才戴。
“卖了就卖了，你读书要紧。”奶奶回来时，手上多了这本泛着油墨味的书，指甲缝里还沾着黑黢黢的机油——她去镇上的拖拉机站帮人擦了半天零件。秋月摸着书脊上的压痕，看见扉页上用铅笔写着“折价肆拾伍元”，喉咙像塞了团浸了醋的棉花。
走廊尽头的厕所传来冲水声，混着几个女生的笑声。秋月翻开书，荧光笔标出的重点公式在手电光下格外刺眼。她想起今天数学课，老师用红笔在她的试卷上画了个巨大的叉，叉尖正好戳在“傣族”两个字中间，像把刀劈开了她的名字。
“傣族学生就该学绣花，学什么数学？”老师的话在耳边回响，旁边的王富贵跟着起哄：“就是，以后嫁个傣族汉子，生一堆小蛮子！”教室里爆发出笑声，岩罕猛地站起来，课桌撞在墙上发出巨响，却被老师喝止。
“啪！”
张桂兰突然掀开她的床帘，手里举着个搪瓷缸：“发什么呆？帮我接桶水去，我要洗内裤。”秋月慌忙关上手电筒，黑暗中看见张桂兰涂着劣质口红的嘴咧开，露出参差不齐的牙：“装什么清高？再学也是个乡下人。”
打水回来时，宿舍己经熄灯了。秋月摸黑爬上床，膝盖撞在床架上，疼得她倒吸冷气。下铺传来张桂兰的鼾声，夹杂着另一个女生的梦呓：“别抢我的粮票……”她摸出藏在枕套里的铅笔，在草稿纸上写公式，笔尖划破纸张，发出“刺啦”的响。
月光从木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初中数学全解》上织出细密的纹路，像奶奶绣的傣锦。秋月盯着那些纹路，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奶奶在澜沧江边洗绣布，阳光穿过丝线，在她手背上投下孔雀开屏的影子。现在，那些影子变成了二次函数图像，在月光里摇摇晃晃。
“考再好也是要回去嫁人的。”
上个月，隔壁班的汉族女生李红梅说这话时，正倚在教室门口嗑瓜子。她穿着带蕾丝边的衬衫，是她在深圳打工的表哥寄来的。秋月当时攥着满分的物理试卷，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铅笔突然断了芯。秋月咬着笔杆，眼泪大颗大颗掉在草稿纸上，晕开小片阴影。她想起奶奶缝在傣裙里的秘密口袋，里面装着她攒了三个月的零用钱——那是她打算给奶奶买治咳嗽的川贝的，现在却全换成了这本数学书。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像在笑她傻。秋月抹掉眼泪，翻到书的最后一页，那里夹着岩罕送的纸团，字迹己经被汗水洇得模糊：你解辅助线的方法比书里的巧。她摸着那些字，想起昨天在食堂，岩罕趁人不注意往她饭盒里塞了个煮鸡蛋，蛋壳上还沾着草屑，说是自家鸡下的。
“砰！”
门被猛地推开，宿管老师举着煤油灯进来：“哪个屋还亮着光？”秋月慌忙把书塞进被子，心脏狂跳。灯光扫过她的床，在墙上投出颤抖的影子，像极了奶奶被风湿折磨的手。
“明天集体去镇上搬砖！”老师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初三了还不省心，都给我老实点！”
等脚步声走远，秋月才敢把书拿出来。月光更淡了，她借着微弱的光，在草稿纸上画下最后一条辅助线。窗外的稻田传来风吹过的沙沙声，像奶奶摇着纺车的节奏。她突然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就像奶奶绣布里的针脚，每一针都扎得生疼，却能织出看不见的图案。
凌晨时分，秋月终于解出了那道压轴题。她合上书，摸了摸手腕上奶奶用红绳编的护身符——那是用卖银镯剩下的钱买的红绳，奶奶说能“避汉人地界的晦气”。现在，红绳己经磨得发白，却依然紧紧缠着她的手腕，像奶奶永远皱着的眉头。
下铺的张桂兰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傣族妹……臭……”秋月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滑进耳朵里。她知道，在这个汉人占多数的学校里，她永远是个“蛮子”，是个“考高分就是舞弊”的异类。但她更知道，只有考出去，才能带奶奶离开这个连呼吸都带着歧视的地方。
天快亮时，她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自己站在澜沧江边，手里举着满分的数学试卷，江水把“傣族”两个字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李秋月”三个汉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而奶奶站在对岸，穿着崭新的傣裙，裙摆上的孔雀正展开翅膀，把所有的红叉和嘲笑都扫进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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