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村的五月总是粘腻得像块馊掉的糯米饭。李秋月蹲在井台边洗校服，看见奶奶拄着竹拐杖从村口回来，左腿裤脚沾着泥，脚踝处渗出小片血迹。
“奶奶！怎么回事？”她慌忙扔下衣服跑过去。奶奶往井沿上一坐，喘着气说：“村长家的大公鸡，跟恶狗似的……”话没说完，王富贵叼着根冰棍晃过来，冲她们吹口哨：“老东西，偷我家菜被鸡啄了吧？”
秋月猛地站起来，指甲掐进掌心：“你胡说！”王富贵冷笑一声，冰棍水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泥坑：“我爸亲眼看见的！你奶奶翻我家菜园子，活该被鸡啄！”
奶奶拽了拽秋月的衣角，声音发颤：“别说了，回家吧。”秋月却甩开奶奶的手，朝村长家跑去。后院的篱笆墙下，几只芦花鸡正扑棱着翅膀啄食，墙角堆着半筐新鲜的豇豆——分明是今早她跟奶奶在自家菜园摘的，藤蔓上还沾着露水。
“村长！”她拍着木门喊，“你凭什么诬陷我奶奶？”
门“吱呀”开了条缝，村长叼着烟探出头，身后跟着王富贵和他老婆。“小丫头片子，翅膀硬了？”村长吐了口烟，烟灰落在秋月鞋面上，“我家鸡从来只啄偷菜的贼！”
“你家鸡还啄人呢！”秋月梗着脖子喊，“我奶奶的脚都出血了！”
“哟，出血了？”村长老婆突然尖叫起来，扒开篱笆指着里面的菜畦，“老东西把我家辣椒苗踩断了！你看看这土脚印，不是她是谁？”
秋月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泥地里确实有个模糊的脚印，旁边躺着几株被踩断的辣椒苗。她想起今早奶奶去菜园时穿的正是这双胶鞋，喉咙突然发紧——奶奶天没亮就去摘豇豆，为的是赶早市卖个好价钱，给她凑中考报名费。
“赔钱！”村长伸出手，粗糙的掌心朝上，“五棵辣椒苗，一棵十块。”
“你这是讹人！”秋月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王富贵在旁边笑出眼泪：“不赔也行，让你奶奶来给我家鸡道歉！”
“我赔！”秋月转身就跑，听见村长老婆在背后嘀咕：“傣族蛮子就是没教养……”
跑到村口时，正撞见岩罕背着竹篓回来，篓里装着刚采的菌子。“秋月姐，怎么了？”他看见她通红的眼睛，把竹篓往地上一扔。
“村长家欺负人！”秋月把事情说了一遍，岩罕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从腰间扯下筒帕，往手上缠了两圈：“走，找他们说理去！”
等他们带着七八个傣族青年回到村长家时，院子里己经围了不少人。岩罕一脚踢开木门，竹筒里的山姜散落在地：“王长贵！你欺人太甚！”
村长抄起门后的木棍，却看见岩罕身后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里攥着砍柴刀。他后退半步，声音却还硬：“你们想造反？我可是村长！”
“村长就能随便冤枉人？”岩罕上前一步，傣语说得又快又急，“再逼逼，老子把你家鸡全宰了炖蘑菇！”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边陲岁月女子的人生长歌人群里响起低低的哄笑。村长脸色铁青，手在发抖。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奶奶的喊声：“秋月！岩罕！你们给我回来！”
奶奶瘸着脚挤进人群，拐杖“咚咚”敲着地面。她看见岩罕手里的砍柴刀，脸色剧变，上去就给了秋月一耳光：“不懂事的东西！给村长道歉！”
秋月捂着脸，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岩罕想拦，被奶奶用拐杖戳开：“小孩子家家的，凑什么热闹！”她转身对着村长，腰弯得几乎碰到地面，“他大叔，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村长哼了一声，却没说话。王富贵凑到他耳边嘀咕几句，他摆摆手：“算了，看在你这么大岁数的份上，钱不用赔了，以后管好你家鸡！”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奶奶拽着秋月往家走，拐杖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路过澜沧江时，秋月突然甩开奶奶的手：“为什么要道歉？明明是他们不对！”
“不对？”奶奶转身盯着她，皱纹里全是怒气，“你想让咱们连最后一块菜地都保不住吗？”她抬起拐杖，却在半空停住，重重叹了口气，“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傣族在这村里，得夹着尾巴做人。”
夜里，秋月趴在床上，听见奶奶在厨房里叹气。煤油灯的光透过竹墙的缝隙，在她手背上投下细小的光斑。门“吱呀”开了，奶奶端着个陶碗进来，碗里飘着艾草的味道。
“把裤子卷起来。”奶奶坐在床边，用棉花蘸着药酒擦她膝盖上的淤青——那是今天推搡时撞的。秋月别过脸，不想看奶奶眼里的心疼。
“知道我为什么不让岩罕闹吗？”奶奶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什么，“十年前，你阿爸就是因为跟汉人吵架，被打断了三根肋骨……”
秋月猛地转头，看见奶奶眼里有泪光。她从没听奶奶提过父亲的事，只知道他醉酒坠江死了。奶奶继续说：“在这世道，咱们傣族女人，就得像绣布里的线，弯弯曲曲也得顺着走，断了，就什么都没了。”
药酒擦在伤口上，又凉又疼。秋月想起白天岩罕眼里的怒火，想起村长家那只趾高气扬的大公鸡，突然觉得奶奶像块被江水泡了几十年的石头，棱角都磨平了，却还在水底压着无数的话。
“睡吧。”奶奶吹灭油灯，“明天还要复习呢。”
秋月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摸着枕头下的《初中数学全解》，指尖触到书页间夹着的豇豆干——那是今早奶奶摘的，说晒干了能换钱。现在，那些豇豆干还带着阳光的味道，却抵不过村长家一只鸡的爪子。
窗外传来岩罕吹口弦的声音，调子低得几乎听不清，像条蛇在草丛里游走。秋月摸出藏在席子下的中考报名表，“民族”一栏的“傣族”两个字被她用铅笔涂了又涂，现在只剩下淡淡的印子，像道快愈合的伤疤。
这一夜，她做了个梦。梦里奶奶变成了村长家的大公鸡，追着她啄，而她怎么跑也跑不动，脚下全是烂泥，怎么也拔不出脚。等她惊醒时，天己经亮了，枕巾湿了大片，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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