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村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李秋月蹲在屋檐下择菜，突然感觉裤裆一湿，以为是屋檐滴的雨水，低头却看见蓝布裤上洇开小片暗红，像朵开败的缅桂花。手里的豆角“啪嗒”掉在泥里，她猛地站起来，围裙带勾住了竹筛，茄子滚了一地。
“怎么了？”奶奶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她裤腿上的血，脸色剧变。拐杖“咚”地砸在地上，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快去床上躺着！不许碰凉水！”
秋月浑身发抖，被奶奶推进屋。竹床上铺着的蓝粗布床单还是奶奶结婚时织的，上面有菱形的傣锦纹路。奶奶掀开樟木箱，翻出块红布——那是她去年给秋月绣的帕罕，边角还留着没完工的孔雀尾羽。
“脱了裤子。”奶奶的声音带着少见的严肃，从针线笸箩里摸出把银剪刀，“初潮是傣家姑娘的大事，马虎不得。”
秋月背过身，手哆嗦着解开裤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竹墙上沙沙响。奶奶用红布裹住她的腰，剪刀在她发尾轻轻一挑，剪下一缕黑发：“傣家姑娘的初潮，要用断发绣记在帕罕上，以后给丈夫看。”
银剪刀在阳光下闪了闪，奶奶把头发混进棉线里，针尖扎进红布，绣出个弯弯曲曲的符号——像女人张开的双臂，又像澜沧江的波浪。秋月认得这个符号，昨晚她偷偷看见奶奶在帕罕背面绣过，当时奶奶说这是“女人的根”。
“看好了。”奶奶咬破食指，在绣布中央点了个红点，“用经血和鸡血画图腾，才能锁住魂魄。”说着从墙角拎起个竹笼，里面是今早准备杀的芦花鸡。剪刀一闪，鸡头落地，血珠溅在红布上，在断发绣的纹路间晕开，像朵正在绽放的红棉。
秋月别过脸，不敢看。奶奶把绣布按在她小腹上，嘴里用傣语念念有词：“帕雅诺米召，护佑小卜哨……”潮湿的布料贴着皮肤，带着血腥味和艾草香，混着奶奶身上的烟袋味，让她有些头晕。
突然，窗外传来口弦琴的声音。那调子她再熟悉不过——是岩罕常吹的《孔雀踏露》，轻快中带着点羞涩，像他每次看见她时发红的耳朵。
奶奶的手猛地停住，绣针“啪”地掉在地上。她冲到窗边，掀起竹帘一角，正看见岩罕站在竹墙外，手里举着竹制口弦琴，雨水顺着他的睫毛往下淌。
“没规矩的野小子！”奶奶抓起床边的竹凳就往外扔，“滚！给我死远点！”
竹凳“哐当”砸在墙上，惊得岩罕后退半步。他张了张嘴，却被奶奶一连串的傣语骂得低下了头。秋月听见“汉家小子”“不知廉耻”这些词，喉咙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
“以后再让我看见你靠近我家秋月，打断你的腿！”奶奶抓起一把玉米粒砸过去，岩罕转身跑了，口弦琴掉在泥水里，被雨水冲走。
奶奶气喘吁吁地关上门，回头看见秋月坐在床上，眼神里带着惊恐和疑惑。她叹了口气，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边陲岁月女子的人生长歌》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把手上的鸡血洗干净：“傣族姑娘的礼，男人看了不吉利。尤其是汉人，身上带煞。”
秋月摸着腰间的红布，绣布上的鸡血己经半干，摸起来硬硬的。她想起岩罕跑走时失落的背影，想起他帮她吸毒血时嘴唇发紫的样子，突然觉得奶奶的话像竹篱笆，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隔得严严实实。
“过来。”奶奶掀开柜子，拿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晒干的益母草，“煮水喝，去寒气。”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松针，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秋月坐在灶台边，看奶奶往锅里倒水。蒸汽模糊了奶奶的脸，她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坠江的那个夜晚，奶奶也是这样在灶前煮草药，一边煮一边掉眼泪，却没让她看见一滴。
“以后记住了，”奶奶把草药汤端给她，“傣族女人的身子，比澜沧江的水还金贵。不能让汉家男人随便看，更不能让他们碰。”
草药汤又苦又涩，秋月捏着鼻子灌下去，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她看见奶奶裤脚还沾着昨天被公鸡啄伤的血迹，突然想问：“奶奶，你的礼也是这样吗？”
奶奶正在擦灶台的手顿了顿，嘴角扯出个苦笑：“我十五岁那年，你阿婆用三条断发绣给我做礼，一条给祖先，一条给丈夫，一条给自己。后来……”她没说下去，转身往屋外走，“把碗洗了，别沾凉水。”
雨停了，夕阳从云层里探出头，把澜沧江染成橘红色。秋月站在窗口，看见岩罕的口弦琴漂在江面上，像片枯叶。她摸了摸腰间的红布，断发绣的纹路硌着皮肤，有点痒，又有点疼，像某种苏醒的东西，在她身体里慢慢扎根。
夜里，奶奶在油灯下继续绣那块帕罕。秋月假装睡着，却听见银针穿过布料的“嗤啦”声，混着奶奶偶尔的咳嗽。她偷偷掀开眼皮，看见烛光把奶奶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的手里举着带血的绣针，正在给孔雀绣眼睛。
“睡吧，”奶奶突然说，“等你结婚时，奶奶把这块帕罕给你当嫁妆。”
秋月闭上眼，眼泪滑进耳朵里。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结婚，会不会有丈夫，更不知道那个丈夫会不会像父亲一样酗酒，像王富贵一样蛮横。她只知道，此刻腰间的红布像条锁链，把她和奶奶、和竹溪村的规矩锁在一起，而岩罕的口弦琴，己经被澜沧江冲到了不知道哪里。
这一夜，她梦见自己变成了那块断发绣，红布上的鸡血变成了澜沧江的水，断发化作江里的水草，而奶奶的银针是条蛇，在水草间穿来穿去，织出一张永远逃不掉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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