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村的晒谷场飘着烤乳猪的香气，篝火堆把人们的脸映得通红。李秋月攥着牛皮纸信封，手心全是汗。信封上“竹溪县职业高级中学”的红戳子还带着油墨味，她在村口邮筒前盯了整整三天，终于等到邮递员喊出她的名字。
“秋月，考上啦？”隔壁张婶端着糯米粑粑路过，笑得露出缺了颗牙的嘴，“咱们村可好久没出女学生了！”
秋月刚要说话，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嬉笑声。王富贵叼着根鸡骨头晃过来，油乎乎的手在她信封上拍了拍：“哟，考的什么野鸡学校？”
“关你什么事！”秋月往后退，信封角蹭到他裤腿上的油渍。王富贵突然伸手抢过信封，撕开封口抽出通知书，火光映着他脸上的青春痘，像撒了把红辣椒。
“职高？”他哈哈大笑，把通知书举过头顶，“就这破学校也值得高兴？”周围的人哄笑起来，秋月看见村长坐在竹椅上抽烟，眼皮都没抬一下。
“还给我！”秋月扑过去抢，却被王富贵一把推开。她踉跄着撞在篝火堆边的木头上，火星溅在袖口，烧出个小洞。王富贵把通知书撕成两半，扔进篝火里：“给你烧了祭天，省得你以后克夫！”
火焰“腾”地窜起来，橘红色的火舌卷着纸片，“职业高中”西个字瞬间被吞掉。秋月没来得及想，伸手就去抓火里的碎片，指尖刚碰到滚烫的纸，就被燎得钻心的疼。她咬着牙把碎片抢出来，掌心己经起了泡。
“作孽啊！”奶奶不知什么时候挤进来，看见秋月手上的伤，慌忙掏出帕子裹住，“富贵，你怎么能这么坏？”
王富贵踢了踢篝火堆，火星子溅到奶奶鞋面上：“老东西，管好你孙女！一个傣族蛮子还想读书，笑死人了！”
村长这时才慢悠悠站起来，烟袋锅在竹椅上敲了敲：“我说老李太太，不是我拦着孩子出息，这女娃子读太多书……”他故意拖长声音，看了眼周围的人，“克夫，懂不懂？咱们竹溪村多少年没出寡妇了？”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奶奶的背突然弯得更低，像被人抽了脊梁骨。秋月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在火光里一抖一抖，突然想起去年奶奶卖银镯时，也是这样的姿势，对着供销社的柜台赔笑脸。
“村长，求你了……”奶奶突然跪下去，膝盖砸在晒谷场的石板上，“秋月这孩子懂事，她想复读，明年一定能考上中专……”
“复读？”村长冷笑一声，从裤兜里掏出张纸晃了晃，“巧了，我儿子富贵也想读职高，教委刚批的名额——就一个。”
秋月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她认得那张纸，那是她昨天去镇里交的复读申请表，上面还有她用蓝墨水写的工整字迹。王富贵凑过来，用脚尖碾了碾她手里的碎片：“没看见吗？你奶奶都给我爸跪下了，还装什么清高？”
奶奶拽了拽秋月的裤腿，眼里全是哀求：“别跟村长较劲了，咱们回家……”
“不行！”秋月甩开奶奶的手，转身面对村长，“你凭什么抢我的名额？这是舞弊！”
“舞弊？”村长往前一步，酒气混着烟味扑面而来，“你一个傣族丫头，能读满初中就不错了，还想跟汉人抢名额？信不信我让你连户口本都改了！”
人群里有人咳嗽，有人低头踢石子，却没人说话。秋月突然想起几何课上被老师诬赖抄袭时，岩罕站起来又被按下去的样子。现在，岩罕不在，只有她和奶奶，在这堆火光里，像两只被拔了毛的鸡。
“走！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边陲岁月女子的人生长歌》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奶奶猛地站起来，拉着秋月就往外走，拐杖在地上敲出急促的声响，“咱们不跟他们争了，啊？”
秋月被拖出晒谷场时，听见王富贵在背后喊：“傣族婆孙俩，滚回你们的竹楼里绣花去吧！”篝火的热浪还烤着后背，她看着手里的碎片，上面“李秋月”三个字被烧得只剩“木”和“月”，像她支离破碎的名字。
夜里，奶奶在油灯下给秋月挑手上的水泡。银针在火上烤时，她突然说：“明天我去把老宅的房梁卖了，听说镇里收旧木料的给价高。”
“奶奶，不用……”秋月想阻止，却被奶奶瞪了一眼。老人的眼神里有她从没见过的狠劲，像头护崽的母鹿：“我就这么一个孙女，说什么也要让她读上书。”
窗外传来岩罕的口弦琴，调子是《孤独的孔雀》，比平时低了两个音。秋月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焊工证——那是父亲留下的，奶奶说等她长大了就知道用处。现在，金属外壳上的锈迹蹭在手心，像块烧红的铁，烫得她想流泪。
“睡吧，”奶奶吹灭油灯，“等凑够了复读费，咱们去镇里读，不在这受气。”
秋月闭上眼睛，却看见篝火里的通知书在眼前飘。她想起村长手里的复读申请表，想起王富贵脸上的讥笑，突然觉得有团火在胸腔里烧，烧得她喉咙发紧，烧得她想砸烂所有看得见的东西。
后半夜，她悄悄爬起来，摸黑往村长家走。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细长的针，要把这漆黑的夜缝出个口子。路过澜沧江时，她想起七岁那年父亲坠江的夜晚，江水也是这么黑，这么深，却没今晚这么让人喘不过气。
村长家的狗在院子里狂吠。秋月躲在竹篱笆后，看见正屋的灯还亮着，传来王富贵的笑声：“爸，那傣族丫头的申请表真的烧了？”
“烧什么烧，”村长的声音带着醉意，“留着给你当垫脚石不好吗？”
秋月攥紧手里的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水泡。她想起奶奶跪在晒谷场上的样子，想起通知书在火里卷曲的边角，突然举起石头砸向窗户——“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一地。
屋里传来惊叫声。秋月转身就跑，怀里的焊工证硌着肋骨，却让她跑得更快。身后传来村长的骂声，还有狗叫声，但她没回头，首到看见自家竹楼的影子，才敢停下来大口喘气。
奶奶披着衣服站在门口，手里举着煤油灯：“去哪了？”
秋月没说话，从怀里掏出张纸——那是她从村长家垃圾桶里捡的复读申请表，虽然沾着痰渍和剩饭，但“姓名”一栏的“李秋月”三个字还清晰可见。奶奶举着灯凑近，突然捂住嘴，眼里闪过惊喜和恐惧：“你……”
“我要复读。”秋月把表塞进奶奶手里，手心的水泡破了，血珠渗出来，滴在纸上，像朵小小的红花，“谁也别想拦我。”
奶奶盯着她，盯了很久很久，久到油灯的火苗晃了三晃。最后，老人轻轻叹了口气，从柜子里翻出块新的蓝布，把申请表包好：“明天去镇里，咱们找教委说理去。”
秋月点点头，转身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通红，头发乱得像鸟窝，却有股子狠劲，像奶奶绣布里那只展翅的孔雀，哪怕羽毛被扯掉几根，也依然昂着头。
这一夜，竹溪村的狗叫了很久。秋月躺在竹床上，摸着手上的伤，突然觉得疼也是好的，至少证明她还活着，还没被这世道磨成一滩泥。而窗外的月光，正静静地铺在澜沧江上，像块没被人踩过的白棉布，等着她用针，绣出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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