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竹楼里总有股子霉味，像被水泡了太久的棉线。李秋月蹲在木柜前，用鸡毛掸子扫去顶层的灰。奶奶在灶间熬药，咳嗽声隔着竹墙传来，像破了洞的风箱。她想起昨天镇教委的人说“复读名额己满”，手里的掸子突然停住——或许父亲的焊工证能派上用场？
铁皮盒藏在柜底的棉絮里，铜锁早锈死了。秋月用菜刀撬开时，铁锈簌簌落在蓝布上，露出红绸包着的证件。焊工证的封皮磨得发亮，“东莞县第二机械厂”的钢印模糊不清，照片上的男人穿着工作服，嘴角叼着烟，眼睛看向镜头外——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父亲。
“秋月，喝药了！”奶奶的喊声惊得她手一抖，证件掉在地上。岩罕的头从窗口探进来，手里举着串野葡萄：“给你摘的，甜！”
不等她反应，岩罕己经跳进屋，蹲在地上捡起焊工证：“这是……”
“别动！”秋月想抢回来，却被岩罕翻开内页。少年的眼睛突然亮起来：“东莞！我表哥就在那儿打工，说厂里焊工能拿八百块一个月！”
秋月愣住了。八百块，够奶奶买十斤川贝，够她读三年职高，够把竹楼漏雨的屋顶翻新一遍。岩罕翻来覆去看证件，手指着“焊接工艺”几个字：“你爸当年肯定是个高手，这证在广东吃得开！”
“胡说！”奶奶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的药碗“哐当”摔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渗进竹缝里，“男人的东西，女人碰不得！”
岩罕慌忙站起来，野葡萄滚了一地：“奶奶，我就是看看……”
“看什么看！”奶奶抄起门后的竹扫帚，“汉家工厂的破证，也敢往家里带？”竹扫帚打在岩罕背上，却被秋月一把拦住。奶奶的手悬在半空，胸脯剧烈起伏，眼里是秋月从未见过的恐惧。
“为什么不能碰？”秋月捡起焊工证，金属外壳硌着掌心的水泡，“我爸能考，我为什么不能？”
奶奶的嘴唇发抖，突然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砸过来。缸子擦着秋月的头飞过，在墙上撞出个凹痕：“你想跟你爸一样死无全尸吗？”
屋里瞬间静得能听见澜沧江的浪声。秋月盯着奶奶，看见老人眼里腾起的火苗，又慢慢变成水光。岩罕悄悄退到门口，竹扫帚从他手里滑落，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他不是醉鬼吗？”秋月的声音发颤，“奶奶你说过，他是喝酒掉江里淹死的……”
“他是被焊枪烧死的！”奶奶突然坐下，竹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那年在东莞，钢板爆炸……”她没说下去，只是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尸体烧得连脸都认不出，就剩这本破证……”
秋月感觉浑身的血都冷了。她想起父亲的忌日，奶奶总是在江边烧绣布，却从不许她靠近。原来那些飘进江里的红布，不是给祖先的祭品，是给一个再也回不来的焊工的。
“女人碰焊枪，要遭天谴的。”奶奶的声音轻得像叹气，“你以为傣绣的‘帕罕’为什么不能给外人看？那是锁住女人魂魄的咒……”
岩罕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少见的坚定：“我表哥说，东莞的电子厂有女焊工，穿防护服，戴面罩，不比男人差。”
“你走！”奶奶抓起一把野葡萄砸过去，“汉家的事，少插嘴！”
岩罕没躲，葡萄砸在胸口，汁水溅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衫上。他弯腰捡起焊工证，放在秋月手里：“明天我去镇上卖菌子，攒够路费就带你去广东。”说完转身就跑，竹门在他身后“咣当”撞上。
奶奶盯着焊工证，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捂着胸口首不起腰。秋月慌忙去扶，看见老人咳出来的痰里又有血丝，比上个月更浓了。
“扔了吧。”奶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掐进她的肉里，“就当你爸从来没去过广东，就当……”
“不。”秋月抽回手，把焊工证塞进怀里，“我要去考焊工，我要赚钱给你治病。”
奶奶愣住了，眼里的怒火慢慢变成无力。她看着秋月，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过了很久，才轻轻说：“你跟你爸一个脾气，都是要把路走绝的人。”
夜里，秋月坐在窗前，借着月光看焊工证上父亲的照片。男人的眼睛在暗影里忽明忽暗，像澜沧江里闪烁的渔火。她摸出藏在枕套里的复读申请表，蓝墨水写的名字被奶奶用傣文绣了道边，像是保护，又像是束缚。
岩罕的口弦琴在远处响起，调子是《远方的路》，比平时快了许多，像急行军的脚步。秋月摸了摸腰间的帕罕，断发绣的纹路里还夹着几根父亲的头发——那是奶奶缝进去的，说是“留个念想”。
“奶奶，”她轻声说，“我不想死在竹溪村，像块被人踩烂的绣布。”
奶奶在里屋翻了个身，没说话。秋月知道，老人醒着，听见了她的话。月光穿过竹篾的缝隙，在焊工证上织出网状的影子，像极了工厂里的防护网，又像奶奶绣布里的秘密符号。
这一夜，她梦见自己戴着焊工面罩，站在东莞的工厂里，焊枪喷出的火花照亮父亲的脸。父亲没说话，只是朝她点点头，转身走进一片红光里。而奶奶站在竹溪村的江边，手里举着断发绣，绣布上的孔雀突然展开翅膀，遮住了天上的月亮。
第二天清晨，秋月把焊工证放进铁皮盒，裹上奶奶的断发绣。岩罕在窗外吹了声口哨，她抬头看见少年背着竹篓，篓里装着昨天没吃完的野葡萄，还有一本皱巴巴的《焊工初级教材》——不知从哪弄来的，封面上贴着“内部资料”的红标签。
“走吗？”岩罕隔着竹窗笑，露出雪白的牙。
秋月回头看了眼里屋，奶奶的咳嗽声比昨天更轻了，像片就要落下的叶子。她摸了摸铁皮盒，转身走向门口，阳光落在她肩上，把影子投在地上，像个张开翅膀的焊工，正要拥抱远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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