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村的夏夜闷得像蒸笼，连澜沧江的风都是热的。李秋月蹲在井台边搓洗衣服，皂角沫混着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突然，远处传来王富贵咋咋呼呼的喊声：“抓住那个偷公章的贼！”
她猛地抬头，看见村长带着七八个汉子举着火把往这边冲，王富贵在人群里跳脚，手里挥舞着根树枝：“就是她！今天看见她在村委会鬼鬼祟祟！”
秋月攥着湿漉漉的衣服站起来，后背撞到井沿。村长吐了口浓痰，火把的光映得他脸上的麻子像密密麻麻的弹孔：“李秋月，偷公章可是要蹲局子的！”
“我没偷！”秋月的声音在发抖，指甲掐进掌心的旧伤疤，“我今天一首在地里除草！”
“搜！”村长一挥手，两个汉子扑上来扯开她的竹篓。里面的课本、绣帕散落一地，铁皮盒“哐当”掉在石板上。王富贵眼疾手快，捡起盒子砸开，父亲的焊工证飘出来，正好落在村长脚边。
“哟呵，还想当工人？”村长用脚尖碾着证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女娃子拿焊枪，不如趁早嫁人！”周围的人哄笑起来，火把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张牙舞爪像群恶狼。
秋月冲过去想抢，却被王富贵一把推倒。膝盖磕在碎石上，旧伤复发钻心地疼。她看见焊工证被村长揉成一团，火苗舔舐着边角，金属外壳在高温下扭曲变形。
“还给我！”她挣扎着爬起来，突然瞥见人群缝隙里的岩罕。少年攥着砍柴刀，眼神通红，正要往前冲，却被几个傣族汉子死死按住。
“村长，求您了……”秋月跪在地上，滚烫的石板烙着膝盖，“那是我爸的遗物……”
“遗物？”村长把焊工证扔向篝火，“留着这东西，迟早把你克死！”火焰“轰”地窜起来，证件瞬间被吞噬，化作灰烬飘向夜空。
秋月的耳边嗡嗡作响，突然想起被撕碎的职高通知书。她疯了似的冲向晾衣绳，扯下那张被水泡得发皱的碎纸——那是她连夜用米汤粘起来的，边角还留着奶奶的指纹。
“你们凭什么？”她挥舞着碎纸，眼泪混着汗水滴在上面，“就因为我是傣族？因为我是女的？”
王富贵突然抢过碎纸，狞笑着扔进篝火：“留着这破纸擦屁股都嫌硬！”火舌卷走最后一片残页，秋月看着那些灰烬，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烧成了灰。
“滚回家去！”村长踹翻她的竹篓，“再敢闹事，让你和你奶奶滚出竹溪村！”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岩罕还站在原地。他挣脱阻拦，冲到秋月身边，想扶她却又不敢伸手：“秋月姐，我去叫寨子里的人……”
“没用的。”秋月撑着井沿站起来，膝盖渗出的血染红了裤脚，“他们说得对，我就该老老实实绣花、嫁人……”
“不是这样的！”岩罕急得首跺脚，“明天我就去镇上，找派出所……”
“够了！”秋月突然吼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看着岩罕受伤的眼神，突然泄了气，“你走吧，别再管我了。”
月光爬上竹楼时，奶奶举着煤油灯在村口等她。老人的白发在夜风里飘着，像团化不开的雾。看见她的伤，奶奶没说话，只是从围裙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烤红薯，还带着余温。
“吃吧。”奶奶的声音很轻，“今天村长来家里，说只要你不再提读书的事……”
“我明白了。”秋月咬了口红薯，甜得发苦，“明天我就去裁缝铺当学徒，给人绣嫁衣。”
奶奶的手一抖，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你甘心吗？”
甘心吗？秋月望着澜沧江的方向，那里有父亲死去的东莞，有被烧毁的焊工证，还有永远到不了的职高课堂。她想起篝火里翻飞的灰烬，突然觉得那些碎片像极了傣族的孔明灯，看似飞向天空，其实不过是一场注定坠落的梦。
“奶奶，”她把最后一口红薯塞进嘴里，“您说，女人的命是不是早就被绣在帕子上了？”
奶奶没回答，只是用帕子擦去她脸上的灰。月光下，老人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几十年的风霜，那些被生活磨平的棱角，此刻又在孙女身上看见。
这一夜，竹溪村的狗叫了整夜。秋月躺在竹床上，摸着掌心的伤疤，想起焊工证上父亲模糊的照片。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烧成灰，就再也拼不回来了，就像她破碎的读书梦，像奶奶藏在心底的秘密，像竹溪村永远走不出去的傣族姑娘们。
而远处的篝火还在燃烧，火星子飘向天空，与星星混在一起。李秋月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看见自己化作一缕青烟，跟着那些灰烬，飘啊飘，飘过澜沧江，飘过群山，飘向一个没有歧视、没有偏见的远方。可惜，当她再睁开眼，竹楼的月光依旧清冷，而她的人生，早己被这场篝火重新点燃，又狠狠掐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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