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村的夜裹着潮气渗进木板墙，李秋月蜷缩在竹篾摇篮里，怀里抱着父亲的焊工证。
牛皮封面磨得发毛，里面夹着张泛黄的半身照——李国庆穿着蓝色工装，嘴角叼根草，眼睛斜睨着镜头，跟平日里醉醺醺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用指尖着照片上的折痕，突然闻到证件夹层里飘出的劣质白酒味，胃里不由得一阵抽搐。
“哐当”一声，外屋传来陶盆落地的脆响。秋月慌忙把证件塞进枕头底下，就见奶奶举着煤油灯走进来，围裙上沾着香灰。
老人往墙上的观音像拜了拜，才弯腰整理散落在地的纸钱：“死鬼男人活着败兴，死了还要折腾人。”
“奶奶，爹的魂儿真的会回来吗？”秋月攥紧床单，竹席缝隙里钻出的螨虫在腿上爬得发痒。
她想起白天帮忙折锡箔时，奶奶说人死后第七天要“回魂”，得在门槛撒灰，看有没有鸡爪子印——那是亡魂变作畜生的兆头。
“魂儿？”奶奶往火盆里添了张黄纸，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墙上“男主外女主内”的标语忽明忽暗，“他要是有魂，早该去阎王殿报道了，省得在阳间拖累活人。”老人的声音像晒干的竹筒，敲起来空空荡荡，“睡吧，明天还要去山上采艾草。”
煤油灯被端走后，屋子陷入浓稠的黑暗。秋月睁大眼睛盯着房梁，横梁上挂着奶奶的刺绣绷架，竹篾圈上还缠着半幅未完工的傣锦，图案是澜沧江涨水时的景象。
她数着房梁上的节疤，数到第三十七个时，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簌簌”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拨弄窗台上的仙人掌。
“谁？”她猛地坐起来，摇篮摇晃着发出“吱呀”声。月光从竹帘缝隙漏进来，在地上织出蛛网般的纹路。
她想起白天村口老人们的议论，说溺水的人会阴魂不散，总要找个替死鬼才能投胎。左手虎口的伤口突然痒起来，她忍不住用指甲抠破结痂，血腥味混着艾草味钻进鼻子。
朦胧间，秋月看见父亲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口，酒葫芦在腰间晃来晃去。“女娃子，给爹打酒去。”他咧开嘴笑，露出被烟渍染黄的牙齿，江水从裤脚滴下来，在泥地上汇成小水洼。
秋月想喊奶奶，却发现喉咙像被棉絮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影子越飘越近，伸出青紫色的手来抓她怀里的焊工证。
“啊！”她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后背的小褂。摇篮还在轻轻晃动，仿佛还残留着梦里的颠簸。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低鸣，远处澜沧江的浪声一阵高过一阵，像是有无数双手在拍打岸边的岩石。她摸向枕头底下的焊工证，金属封皮上还带着体温。
“秋月？”奶奶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接着是火柴划亮的“刺啦”声，“又做噩梦了？”老人披着件旧夹袄走进来，手里端着个粗瓷碗，“喝口姜汤，驱驱夜气。”
姜汤辣得舌根发木，秋月却死死攥着碗不肯松手。奶奶坐在摇篮边，用拇指抹掉她眼角的泪痕，指尖的老茧刮过皮肤，痒得她想躲。“别惦记你爹了，”老人望着窗外的月亮，银饰在鬓角泛着冷光，“男人都是水里的浮萍，靠不住的。”
“那妈呢？”话一出口，秋月就后悔了。奶奶的手猛地僵住，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像晒干的酸角。
昨天半夜母亲逃走的动静，整个竹溪村早就传遍了，现在哪家的婆娘看见她，都要在背后戳脊梁骨，说王桂兰“跟汉人流窜犯跑了”。
“她？”奶奶“哼”了一声，往火盆里吐了口痰，“傣族女人哪能跟汉人跑？这是要被祖先戳脊梁骨的！”老人突然站起身，从墙上取下绣绷，“记住，你是傣家女，以后要靠这双手吃饭。”
月光下，奶奶的银针在绣绷上上下翻飞，靛蓝色的丝线在竹篾间穿梭，渐渐织出澜沧江的波纹。
秋月盯着老人灵巧的手指，想起白天在代销店看见的电视——里面的城里女人穿着高跟鞋，坐在亮堂堂的写字楼里，手里拿的不是绣绷，而是会发光的机器。
“奶奶，我能去上学吗？”话刚说完，她就感觉到摇篮猛地一震。奶奶的银针“啪”地断在绷架上，老人转身盯着她，眼神里有秋月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愤怒，又像是惊慌。
“女娃子读什么书？”奶奶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你妈就是读了两天破书，才敢抛夫弃女！记住，傣家女的本分是刺绣煮饭，不是去学堂跟汉家小子混！”
秋月缩进被子里，听着奶奶在黑暗里收拾绣绷的响动。墙上的标语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男主外女主内”七个大字被虫蛀了好几个洞，“内”字的最后一捺缺了角，像根断了的绣花针。
她摸了摸左手虎口的伤口，突然想起父亲淹死前，手里攥着的那只酒葫芦——原来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沉到江底的。
后半夜她又做了个梦，梦见澜沧江的水漫过竹溪村，奶奶的绣绷漂在水面上，丝线被冲得七零八落。她在水里拼命追，却怎么也够不着，首到看见母亲站在对岸的水泥路上，朝她挥手的手里握着半块融化的红糖。
突然，父亲的酒葫芦从水下冒出来，“咕咚”一声砸在绣绷上，把那些美丽的傣族花纹砸得粉碎。
“水猴子来了！”奶奶的喊声惊醒了她。晨光里，老人正跪在门口烧纸钱，浓烟裹着香灰飘进屋子，呛得秋月首咳嗽。
她看见门槛上的白灰里，赫然印着几个模糊的爪印，像小鸡的脚印，却比寻常的大上许多。
“看见了吧？”奶奶用烧火棍拨弄着纸钱，火苗舔着她眼角的皱纹，“你爹变作水猴子了，专抓不听话的女娃。”老人转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警告，“以后不许靠近江边，听见没？”
秋月点点头，低头看见自己的左手虎口，新结的痂又被抠破了，渗出的血珠滴在床单上，像朵小小的红山茶。
她想起梦里被水冲走的绣绷，突然想问奶奶，如果澜沧江的水真的能带走所有烦恼，那为什么竹溪村的女人们，还要守着这江边的破屋子，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绣那些永远漂不到对岸的花纹呢？
竹溪村的清晨在纸钱的青烟里展开。奶奶开始在院子里晒艾草，竹匾里的叶片泛着灰绿色，像极了父亲下葬那天盖在棺材上的孝布。
秋月抱着焊工证走到门槛边，看见远处的澜沧江依旧平静，仿佛昨晚的噩梦只是水面上的一个小气泡，“啵”地一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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