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村的日头刚过正午,李秋月蹲在代销店后墙根,用树枝戳着墙缝里的蚂蚁。她穿着奶奶改小的蓝布衫,袖口磨得发毛,肚子饿得咕咕叫,裤兜里还藏着半块昨天剩下的苞谷饼——那是奶奶说留给晚上喂鸡的。
“他张婶,把账本拿出来吧。”村长媳妇王桂芬的尖嗓门透过木窗飘出来,“都赊半年了,这盐巴不要钱似的?当我们老李家开善堂呢?”
秋月攥紧树枝,耳朵贴在土墙上。去年秋天父亲死后,家里没了壮劳力,奶奶又不肯去领政府发的救济粮,说“傣族女人不伸手要饭”,可地里的包谷收成不好,连买盐巴的钱都得赊着。她听见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像极了昨晚奶奶数鸡蛋时的声音。
“桂芬啊,再宽限几日行不?”奶奶的声音带着少见的讨好,“等新收的艾草晒干卖了,准保把钱补上……”
“艾草?”王桂芬冷笑一声,“那玩意儿能当饭吃?我可听说你家那口子死的时候,裤兜里还装着半块酒钱呢。怎么,现在轮到你们孤儿寡母哭穷了?”
墙根的蚂蚁钻进裂缝里,秋月抠下一块干土,塞进嘴里嚼了嚼——咸津津的,像极了眼泪的味道。她想起今早起来,锅里的粥清得能照见人影,奶奶往她碗里撒了把盐,说“多喝米汤长力气”。可现在,连这点盐巴都成了赊来的债。
“啪”的一声,像是账本重重摔在柜台上。“不是我说你,”王桂芬的声音放低了,却比刚才更刺耳,“没男人的家就是漏风筐,你家秋月都八岁了,还不送去镇上做工?隔壁村刘寡妇家的闺女,七岁就去砖厂搬砖了……”
“她还小!”奶奶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着飞走,“再说了,我家秋月是傣家女,哪能去做那些粗活?”
“哟,还端着傣族的架子呢?”王桂芬嗤笑一声,“我可听说你娘家陪嫁的银簪子还在箱底压着,要不……先抵点钱?”
秋月感觉心跳得厉害,左手不自觉地摸向脖子——那支银簪她见过,奶奶每次祭祖时才拿出来,簪头刻着澜沧江的波纹,尾端缀着三颗小银铃,摇起来“沙沙”响。有次她偷偷戴在头上,被奶奶狠狠打了手心,说这是传了三代的老物件,将来要给她当嫁妆。
“这……”奶奶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桂芬,那簪子是我娘留给我的……”
“得了吧,”王桂芬不耐烦地打断,“要么还钱,要么抵簪子,你自己选。反正今儿个不给个准话,这盐巴……”
后面的话被一阵咳嗽声打断。秋月听见奶奶急促的喘息声,像是被浓烟呛到了,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她知道,奶奶正在解头上的银簪。
“给你!”奶奶的声音带着怒气,却又透着无力,“等我卖了艾草,一定把簪子赎回来!”
“行嘞,”王桂芬的语气突然轻快起来,“都是一个村的,我还能坑你?这簪子我先收着,你赶紧去后仓扛袋盐巴,记着,这次可不能再赊了……”
秋月再也听不下去,转身跑向村头的粮仓。竹编的仓门虚掩着,墙角堆着去年剩下的红薯,表皮己经发皱,长出了嫩芽。她摸出一个拳头大的红薯,蹲在阴影里啃起来,生红薯的涩味混着泥土,噎得她首翻白眼,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秋月?”身后突然传来奶奶的喊声,惊得她差点把红薯咽下去。老人手里拎着个粗麻布包,里面装着新打回来的盐巴,鬓角的头发有些凌乱,发间别着根普通的竹簪,“你咋跑这儿来了?”
秋月慌忙把红薯藏在背后,嘴上的泥点子蹭到了下巴。奶奶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块硬糖,包装纸己经泛黄:“刚才在镇上换的,橘子味。”
糖块在嘴里化开时,秋月听见粮仓外传来几个婆娘的嘀咕声:“看见没?李老太把银簪子抵了……”“可不是嘛,没男人撑腰,连盐巴都吃不起……”她攥紧手里的红薯,指甲掐进粗糙的表皮,突然想起父亲活着时,每次从镇上回来,都会往她兜里塞块水果糖,那时奶奶总说“别惯着女娃”,眼里却带着笑。
“走,回家做饭。”奶奶拍了拍她身上的土,麻布包在腰间晃来晃去,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路过晒谷场时,隔壁张叔正往牛车上装木料,看见她们便大声招呼:“秋月她奶,要不我帮你跟镇上砖厂说说?你家秋月虽说小,干点轻活还是行的……”
“用不着!”奶也不回地往前走,腰杆挺得笔首,却在路过代销店时,不自觉地摸了摸光秃秃的鬓角。秋月看见她袖口露出的皮肤又黄又瘦,突然想起昨天给奶奶梳头时,从白发里掉出的那根银簪——原来有些东西,一旦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晚饭是红薯粥,撒了点新盐,咸得发苦。奶奶往她碗里多盛了块红薯,自己却只喝清汤。窗外传来织布机的“咔嗒”声,是隔壁寡妇王婶在赶工,听说她给镇上的供销社绣桌布,一块能换两块钱。
“奶奶,我想去学刺绣。”秋月突然开口,左手攥着衣角,指甲缝里还沾着红薯皮,“王婶说,会刺绣能换钱。”
老人的勺子停在半空,粥汤滴在粗布围裙上,晕开个小水圈。“你还小,”她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等再过两年,奶奶教你傣绣的看家本事。”
“可王婶说,她七岁就开始学了……”秋月话没说完,就看见奶奶猛地放下碗,瓷勺撞在碗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不准跟汉人学那些花里胡哨的!”奶奶的声音里带着怒气,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傣绣是祖宗传下来的,要一针一线照着古法绣,哪能为了俩钱就瞎改花样?”
秋月低头盯着碗里的红薯,突然觉得它像极了奶奶的银簪——都是埋在土里的宝贝,可有的能换钱,有的却只能烂在泥里。她想起白天在代销店看见的花布,上面印着城里女人的照片,她们穿着带花边的衬衫,手里拿着彩色的毛线团,哪像竹溪村的婆娘,一辈子都在跟盐巴账、绣绷子打交道。
夜里,秋月听见奶奶在堂屋叹气。她悄悄爬起来,借着月光摸到墙角的木箱,掀开最底层的蓝布——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奶奶的绣样,每张纸上都画着复杂的傣族花纹,旁边用铅笔标着“澜沧江”“凤尾竹”“泼水节”。她轻轻摸过那些线条,指尖突然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父亲的焊工证,不知何时被奶奶收进了木箱。
“哐当”,窗外突然传来狗吠声。秋月慌忙盖上木箱,看见奶奶的身影映在竹帘上,正对着观音像烧香。火光中,老人的影子忽大忽小,像极了白天在代销店看见的皮影戏——那些被线牵着的小人儿,不管怎么蹦跶,都逃不出那块白布。
她摸了摸兜里的橘子糖纸,糖味早就没了,只剩下硬硬的边角。远处传来澜沧江的浪声,比去年父亲淹死时更急更响,像是在催促着什么。秋月咬了咬嘴唇,暗暗发誓:等她长大了,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把奶奶的银簪赎回来,还要买好多好多盐巴,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让村里那些婆娘再也不敢说闲话。
竹溪村的夜在织布机的“咔嗒”声中慢慢深了。秋月抱着焊工证躺下,听见奶奶在隔壁翻来覆去地叹气,偶尔传来“银簪子”“艾草”的碎语。她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代销店货架上的玻璃罐,里面装着花花绿绿的糖果,在煤油灯下闪着光,像极了奶奶银簪上的小银铃,摇一摇,就能发出清脆的、不属于竹溪村的声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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