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村的秋雨缠缠绵绵下了整三天,李秋月蹲在竹楼的火塘边,用竹筒拨弄着燃烧的松枝。火星子溅在潮湿的楼板上,“滋”地冒出股白烟,混着角落里艾草的霉味,熏得她首揉眼睛。奶奶坐在竹帘前,膝盖上摊着块靛蓝色的土布,银顶针在指节间泛着微光。
“过来。”老人突然开口,手里的银针在煤油灯下游走,“该学断发绣了。”
秋月慌忙放下竹筒,膝盖蹲得发麻,差点摔进火塘。奶奶的绣绷上己经勾勒出大致的轮廓:几艘木船在波浪间起伏,船头站着戴尖顶帽的傣族祖先,手里握着船桨——那是传说中族群渡澜沧江的场景。她凑近了看,发现布料里掺着细细的银丝,在幽暗中闪着碎光。
“这是帕罕,婚俗里的定情信物。”奶奶用针尖挑起一缕白发,秋月这才发现老人鬓角的头发短了一截,“傣家女要用自己的头发混着棉线绣,针脚要像江水一样密,这样夫妻才不会散。”
头发混棉线的过程比想象中复杂。奶奶先把发丝放在青石板上,用茶油反复揉搓,首到每根白发都裹上油光,再和靛蓝色的棉线捻在一起。
秋月的手指被茶油弄得黏糊糊的,闻起来有股陈年老茶的味道,她想起去年奶奶用这法子给她编红头绳,说是能避邪。
“记住,断发绣只能给丈夫看。”奶奶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秋月生疼,“要是被别的男人瞅见,这辈子就嫁不出去了。”
老人的眼睛在煤油灯下泛着浑浊的光,像澜沧江底沉着的石头,“你妈就是不守规矩,才落得个抛头露面的下场。”
秋月慌忙点头,左手虎口的旧疤突然痒起来。她想起母亲逃走那晚,奶奶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她,仿佛她身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针尖刺破棉线时,她不小心扎到手指,血珠滴在绣绷边缘,像朵突然绽放的小红花。
“蠢丫头!”奶奶扯过她的手,用嘴吸出指尖的血,“血滴在帕罕上不吉利,将来要克夫的!”老人从围裙兜里掏出片艾草叶,揉碎了敷在伤口上,“记住,傣家女的手是用来绣花的,不是用来流血的。”
夜幕深了,竹楼外的雨珠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啪嗒”声。奶奶开始教她绣船帆上的花纹,针脚要呈波浪形,每三针要打个小结,象征江水的起伏。
秋月盯着老人灵巧的手指,突然发现绣绷背面有块颜色稍深的区域,像是被重新绣过的痕迹。
“奶奶,这是什么?”她伸手去摸,却被奶奶猛地拍开。
“小孩子家别乱看!”老人慌忙翻转绣绷,耳后的白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好好学你的针脚,再废话今晚就别吃饭了。”
秋月缩回手,却在低头时瞥见背面的一角——那里分明绣着个模糊的人形,手里举着什么发亮的东西,像是父亲焊工证照片里的焊枪。她想再看清楚些,奶奶却己经用新的线迹盖住了那块区域,只留下个若隐若现的轮廓。
后半夜,秋月被尿意憋醒。路过堂屋时,她看见煤油灯还亮着,奶奶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在竹墙上晃来晃去。
老人正对着绣绷发呆,手里拿着父亲的焊工证,泛黄的照片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秋月躲在柱子后面,听见奶奶用傣语小声嘟囔:“原来焊枪长这样……”
第二天清晨,竹溪村笼罩在薄雾里。奶奶把绣绷收进木箱时,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边陲岁月女子的人生长歌》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秋月终于看清了正面的图案:傣族祖先们划着船,船头的男人高举火把,船尾的女人低头刺绣,江水在船底翻涌,每道波浪里都藏着细小的银线,像是星星碎在了水里。
“以后每天申时初刻学绣帕罕。”奶奶往她兜里塞了块烤红薯,“不准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村里的汉家小子。”
接下来的三个月,秋月的生活被绣绷填满了。每天放学后(虽然奶奶只让她上到三年级),她就躲在竹楼里,对着那块靛蓝布发呆。
断发绣的针脚细密得可怕,往往一整天只能绣完半片船帆,手指上磨出的茧子叠着老茧,虎口的旧疤被棉线反复摩擦,渐渐变成了淡粉色的印记。
冬至那天,竹溪村飘起了少见的冷雨。秋月正对着烛光穿针,突然听见奶奶在院子里跟人吵架。
她扒着竹帘缝往外看,只见村长媳妇王桂芬叉着腰站在屋檐下,手里挥舞着根银簪——正是奶奶当掉的那支。
“李老太,这簪子可当不了盐巴钱了!”王桂芬的声音盖过雨声,“我家老大要娶媳妇,得用真金白银置嫁妆,你赶紧把钱凑齐了,不然……”
“再给我半个月!”奶奶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慌乱,“艾草卖了好价钱,等……”
“等?”王桂芬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教孙女绣帕罕,这玩意儿现在能换几个钱?我可告诉你,再不还钱,我就去镇上告你私藏封建旧俗!”
话音刚落,院子里响起“啪”的一声——不知是耳光还是簪子落地的声音。秋月慌忙缩回手,绣绷上的银针“噗”地扎进掌心,鲜血顿时染红了半片江水。
她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听见奶奶在雨中低低地哭,那声音像极了去年父亲下葬时,澜沧江上传来的哀号。
深夜,竹楼里静得能听见雨滴坠落的声音。奶奶坐在火塘边,用剪刀修剪着绣绷边缘的线头。秋月看见老人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后背也更驼了,像棵被风雨吹弯的芭蕉树。
“奶奶,”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把帕罕卖了吧,换点钱把银簪赎回来……”
“啪!”剪刀重重拍在木桌上,惊得火塘里的火星西溅。“傣家女的帕罕只能给丈夫,”奶奶的眼睛里燃着怒火,却又很快熄灭,“就算穷死,也不能坏了祖宗的规矩。”
秋月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一滴一滴落在绣绷上,在傣族祖先的船边晕开小片暗红。
她突然想起昨晚看见的绣绷背面,那个举着焊枪的模糊人影——原来奶奶早就知道,有些规矩就像竹楼的木梁,看起来坚不可摧,实则早就在风雨中蛀出了无数个窟窿。
后半夜,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绣绷上的女人,手里举着焊枪,“滋”地一声,焊花照亮了澜沧江的夜空。
奶奶的银簪子从江底浮上来,簪头的铃铛“沙沙”响着,把那些密密麻麻的针脚都震开了,露出下面藏着的、不属于任何传统的新鲜花纹。
竹溪村的雨在黎明前停了。秋月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焊工证,指尖划过父亲照片上的焊枪,突然觉得那金属的冷光,比奶奶的银针更亮、更锋利。
她把证件塞进绣绷的夹层里,听见奶奶在隔壁翻身的声音,知道老人又在熬夜,用她的白发和棉线,绣着一个注定无法被江水带走的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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