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边的竹溪村被七月的日头晒得蔫头耷脑，竹篱笆上的牵牛花卷成干巴巴的筒，连寨子里最闹腾的狗都趴在磨盘底下，吐着舌头懒得叫唤。李秋月蹲在屋檐下，用碎瓷片刮着竹筒里最后一点酸木瓜酱，这是奶奶今早腌的，说配苞谷饭最开胃。
“秋月！把彩铅交出来！”
尖锐的喊声惊得她手一抖，瓷片在竹筒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抬头就见村长家儿子王富贵叉着腰站在院门口，后脑勺油乎乎的头发被汗黏成一缕缕，脖子上挂着根褪色的红领巾——那是他爸用公家的钱买的，整个竹溪村就他有。
“我不！”秋月攥紧藏在背后的铁皮盒，里面躺着三支从供销社赊来的彩铅。上个月她帮人摘了三筐咖啡豆，才换来这点宝贝。
王富贵三两步冲进院子，扬起手里的弹弓：“不交？信不信我打烂你家窗纸！”话音未落，弹弓“嗖”地飞过来，不偏不倚砸在秋月藏彩铅的铁皮盒上。铁皮盒“哐当”滚到墙角，三支彩铅骨碌碌散落在泥地上。
“住手！”
奶奶拄着竹拐杖从屋里冲出来，蓝布包头巾滑到脑后，露出灰白的头发。王富贵吓得一缩脖子，可看见奶奶佝偻的背，又梗着脖子喊：“老东西！你家秋月偷我橡皮！”
“放屁！”奶奶抄起门后的竹扫帚，竹枝簌簌发抖，“我家秋月手比你干净！”
王富贵倒退两步，突然瞥见奶奶腰间别着的银饰烟袋——那是奶奶的陪嫁，在寨子里出了名的精致。他眼珠一转，扯着嗓子喊：“你敢骂人！我叫我爸撤了你家自留地！”
这句话像根刺扎进奶奶心里。自留地是秋月和奶奶的命根子，种着苞谷、辣椒，还有能换钱的咖啡豆。奶奶的竹扫帚停在半空，手背上青筋突突首跳。
“别碰我家东西！”秋月冲过去护住彩铅，却被王富贵一把推倒。膝盖磕在碎石上，火辣辣地疼。她抬头时，正看见王富贵把彩铅一支支掰断，彩色的笔芯碎在泥地里，像一摊摊开的血。
“够了！”奶奶突然放下扫帚，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攥着个油纸包——那是昨天赶集才买的红糖，平时都锁在木柜最底层。
“富贵啊，”奶奶的声音突然软下来，脸上堆起笑纹，“别跟小孩子计较。这点红糖拿回去，给你妈熬糖水喝。”
王富贵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这老太婆会服软。眼睛盯着油纸包，喉咙动了动，却还嘴硬：“这还差不多！下次再敢偷东西，我让我爸把你们赶出村子！”说完抢过红糖，踢翻地上的铁皮盒，大摇大摆地走了。
秋月坐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彩铅的碎屑上。她伸手去捡，锋利的笔芯扎进手指，血珠渗出来，染红了一片碎蓝。
“起来，进屋。”奶奶的声音冷得像澜沧江的水。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从竹篾缝隙漏进来的几道光柱，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奶奶从木柜里翻出个小陶罐，往秋月膝盖的伤口上撒了把草药，疼得她首抽气。
“忍忍。”奶奶的手指粗粝，却意外地轻，“跟这种人较劲，吃亏的是自己。”
“为什么要给他红糖？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边陲岁月女子的人生长歌 ”秋月抽着鼻子，“他明明在说谎！”
奶奶没说话，只是把陶罐重重搁在桌上。陶罐口的裂缝是秋月去年不小心摔的，奶奶用铜丝仔细缠了两圈。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开口：“记住，在这寨子里，拳头硬不如靠山硬。村长手里攥着大伙的口粮，得罪不起。”
月光爬上窗棂时，奶奶又开始绣花。她戴着老花镜，银发在煤油灯下泛着白光。秋月趴在绣绷旁，看奶奶的银针在红布上穿梭，绣出一只展翅的孔雀。
“奶奶，”秋月戳了戳绣布角落的奇怪符号，“这是什么？像三条歪歪扭扭的蛇。”
奶奶的手顿了顿，煤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在墙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别问。”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女人家的事，知道太多不好。”
可秋月没忍住。趁奶奶去厨房烧水，她偷偷翻开绣绷——在孔雀尾巴的羽毛里，藏着三个弯弯曲曲的符号，和上次“帕罕”背面的焊枪女人一样神秘。她用手指描摹着那些符号，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谁让你碰的？”奶奶的声音冷得像冰。
秋月吓得转身，看见奶奶举着竹尺站在门口，皱纹里都是怒气。从小到大，奶奶从没打过她，可此刻竹尺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让她忍不住往后缩。
“我...我就是看看。”
奶奶叹了口气，竹尺“啪”地掉在地上。她在床边坐下，把秋月搂进怀里。秋月闻到奶奶身上熟悉的艾草味，还有若有若无的烟草香。
“这是女人的苦咒。”奶奶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吵醒什么，“以前寨子里有个姑娘，被土司家的儿子欺负。她就在绣布里绣下诅咒，后来那男人骑马摔断了腿...”
秋月睁大眼睛：“真的假的？”
“信则有，不信则无。”奶奶摸着她的头发，“但记住，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安全。就像今天的红糖，看着亏了，可保了咱们的自留地。”
窗外传来澜沧江的浪声，混着远处寨子的狗吠。秋月靠在奶奶怀里，突然觉得那些神秘的符号不再可怕——它们像藏在绣布里的秘密，是女人们说不出口的委屈和倔强。
夜深了，奶奶重新拿起银针，在孔雀的眼睛上绣了两颗黑珠子。秋月看着跳动的烛光，突然发现奶奶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皱纹也更深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膝盖上的伤口，草药的清凉混着疼痛，提醒着她白天发生的一切。
“睡吧。”奶奶吹灭油灯，“明天还要去咖啡豆地。”
秋月闭上眼睛，可怎么也睡不着。她想着王富贵嚣张的脸，想着掰断的彩铅，还有绣布里神秘的符号。黑暗中，她悄悄摸了摸枕头下的铁皮盒——虽然彩铅断了，但盒子还在，就像她们的日子，哪怕碎了，也得一点点拾起来。
月光透过竹窗，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秋月翻了个身，听见奶奶均匀的呼吸声。她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借着月光看自己的手——食指上的伤口己经结痂，像个小小的、倔强的印记。
这一夜，竹溪村很安静。只有澜沧江的水，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带走寨子里的秘密，也藏起女人们绣在布里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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