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村小学的铜铃铛被山风撞得叮当作响时，李秋月正把沾着露水的课本往书包里塞。奶奶站在门槛边，往她口袋里塞了个烤红薯：“中午饿了垫垫，别去赊供销社的饼干。”秋月点点头，瞥见奶奶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红布——那是昨晚没绣完的帕子，神秘符号藏在孔雀尾羽间。
通往学校的山路蜿蜒在咖啡林里，露水打湿了她的胶鞋。远远望见青砖校舍时，几个扎马尾辫的女生正聚在榕树下。秋月认得她们，是从镇上来的老师家孩子，每天背着印着米老鼠的书包，说话带着城里人的腔调。
“快看！蛮子来啦！”扎蝴蝶结的女生突然指着她喊。秋月的脚步顿住，手心沁出冷汗。上个月王富贵抢彩铅的事，不知怎么传遍了整个年级。
“听说她在家说鬼话！”另一个女生尖着嗓子笑，故意拖长尾音模仿，“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那是傣语！”秋月脱口而出，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大。几个女生先是一愣，接着笑得前仰后合。蝴蝶结女生掏出作业本在她眼前晃：“会说人话吗？这道应用题你算得出来？”
教室里传来上课铃，秋月攥紧书包带往里跑。她的座位在教室后排，课桌上刻满歪歪扭扭的字，不知哪个调皮鬼用小刀刻了只张牙舞爪的癞蛤蟆。数学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来，黑框眼镜滑到鼻尖，扫了眼教室：“李秋月，上黑板做题。”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秋月盯着题目发懵——鸡兔同笼的问题，她在课本上见过，可那些数字像跳来跳去的蚂蚱。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她听见身后传来窃窃私语，还有人学她讲傣语时的腔调。
“这么简单都不会？”老师的教鞭重重敲在黑板上，“天天叽里咕噜说鸟语，能算出答案才怪！”教室里爆发出哄笑，秋月感觉脸烧得厉害。她盯着黑板上的算式，突然想起奶奶绣布里的符号，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和眼前的数字一样难懂。
“下去！”老师把作业本甩在她桌上，“连汉族话都说不利索，还想读书？”作业本打着旋儿飞出窗外，飘向澜沧江。秋月看着那抹白色越飘越远，耳边嗡嗡作响。她听见有人说“穷鬼”“野丫头”，可这些声音都比不上江水卷走作业本的哗啦声刺耳。
“坐下！”老师的呵斥声传来，但秋月己经冲出教室。她踩着湿滑的石阶往江边跑，校服裙摆被灌木勾住也不管。澜沧江的水漫过胶鞋，凉意顺着裤腿往上爬。作业本卡在礁石缝里，纸页泡得发皱，蓝色墨水晕染开来，像朵正在枯萎的花。
“别捡了！脏死了！”岸上的女生尖叫着。秋月没抬头，她跪在礁石上，伸手去够作业本。江水突然打了个旋，把本子往江心拽。她咬着牙扑过去，指尖终于抓住湿漉漉的纸边，却一个趔趄栽进水里。
作者“静澜先生的故事”推荐阅读《边陲岁月女子的人生长歌》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等她浑身湿透爬上岸时，上课铃又响了。秋月抱着滴水的作业本往回走，胶鞋里“咕叽咕叽”响。路过榕树下，几个女生早没了踪影，只有不知谁落下的半块橡皮，躺在泥地里。
数学老师正站在教室门口抽烟。看见她这副模样，皱着眉说：“还知道回来？浑身的鱼腥气，熏得人头疼！”秋月想解释，可嗓子像被澜沧江的水草缠住，发不出声音。
“滚回去！”老师踢了踢她的书包，“把湿透的本子晾在窗台上，别弄脏我的教室！”
教室里投来齐刷刷的目光。秋月把滴水的作业本铺在窗台上，纸页上的算式己经模糊成蓝色的波纹。她听见前排男生小声说“神经病”，有人用铅笔戳她后背：“蛮子，水鬼找你索命啦！”
放学时，夕阳把澜沧江染成血色。秋月背着书包慢慢走，书包带子磨得肩膀生疼。路过供销社，她听见柜台后的老板娘说：“老李家那丫头，天天惹是生非，还不如早点嫁人。”
推开家门时，奶奶正在灶台前煮玉米粥。看见她湿漉漉的样子，手里的木勺“当啷”掉进锅里：“这是怎么了？”
秋月把泡烂的作业本递过去，眼泪终于决堤。奶奶搂着她，拍着她的背：“不哭不哭，咱们秋月最要强。”等她哭够了，奶奶从柜子里翻出块干布，仔细擦她的头发：“明天奶奶去学校找老师。”
“别去！”秋月抓住奶奶的手，“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是傣族。”她想起白天那些嘲笑，想起作业本上晕开的蓝墨水，突然觉得自己像绣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符号，只能藏在黑暗里。
夜深了，秋月躺在床上，听着奶奶在隔壁屋绣花的声音。月光透过竹窗，照在泡胀的作业本上。她轻轻翻开本子，模糊的算式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那些数字不再像蚂蚱，倒像是澜沧江里游动的鱼，永远抓不住。
这一夜，她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变成一条鱼，在澜沧江里游啊游，周围全是泡发的作业本，纸页上的数字化作水草，缠住她的尾巴。等她惊醒时，天己经蒙蒙亮，枕边的床单湿了大片。
早饭时，奶奶往她碗里多盛了块腌肉：“今天别穿傣裙了，换上那件蓝布衫。”秋月低头扒拉着玉米粥，突然问：“奶奶，你说...说傣语真的很丢人吗？”
奶奶的筷子停在半空，皱纹里爬满疼惜：“咱们的花，和澜沧江的水一样清亮。只是这世道...”她没说完，只是给秋月夹了块腌肉，“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上学路上，秋月把书包带子又紧了紧。路过榕树下时，她捡起昨天那块被踩脏的橡皮，在衣襟上擦了擦。远处的澜沧江波光粼粼，她望着江水，突然想起奶奶绣布里的秘密符号——或许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就是女人们藏在心里的话，哪怕说不出口，也永远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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