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在东莞站停下时,秋月的后背己经被硬座硌得没了知觉。出站口的时钟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站前广场的霓虹灯刺得人睁不开眼,“东莞欢迎您”的大字在雾霭里泛着诡异的粉紫色,像块化不开的毒糖果。
“快走!”阿花拽着她的手腕往人群里钻,碎花衬衫的肩带滑到胳膊肘,露出后颈新纹的蝴蝶纹身,“制衣厂后半夜还在招工,去晚了名额就没了!”
她们跟着举着“兴达制衣”牌子的男人穿过马路,高跟鞋踩在柏油路上的声响混着远处的狗吠。秋月盯着那男人反光的皮鞋,想起竹溪村唯一一双皮鞋——村长儿子王富贵的,每次走过青石板路都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像踩在人骨头上。
工厂铁门的油漆剥落大半,“兴达制衣厂”的招牌被霓虹灯照成血红色,“兴”字的三点水缺了一块,像道没愈合的伤疤。门口的保安斜倚在门框上,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她们的脸,在秋月胸前的竹筐上停住:“多大了?”
“十八!”阿花抢在前面回答,指甲涂得猩红的手搭在秋月肩膀上,“能扛缝纫机,不信你问!”
保安上下打量秋月,目光在她辫子上停留片刻:“身份证。”
秋月的手在裤兜里摸索,假身份证的塑料皮蹭着大腿内侧的皮肤,凉得像块冰。递出去时,她故意把辫子往胸前拽了拽,遮住脖子上未褪去的婴儿肥。保安接过证件,对着路灯照了照,突然笑了:“这照片上的人,比你胖两圈吧?”
阿花立刻凑过去,胸前的金项链晃得人眼晕:“大哥,我们大老远从云南来,您就行行好……”她的声音突然放软,“我兜里还有包红塔山,给您尝尝鲜?”
保安接过烟盒,在手里颠了颠,又斜睨秋月:“下不为例啊。进去往左拐,二楼找李姐登记。”
车间的铁门“哗啦”拉开时,热浪裹着缝纫机的轰鸣扑面而来。秋月被领进一间堆满布料的仓库,昏黄的灯光下,十几个姑娘坐在小马扎上,脚边堆着剪刀和线团。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女人叼着烟走来,裤腰上挂着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李姐,新招的。”保安指了指秋月,转身要走。
“等等。”李姐上下打量秋月,突然伸手拽住她的辫子,“染过?”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边陲岁月女子的人生长歌“没、没有!”秋月慌忙摇头,辫子上的红头绳被拽得生疼。
“行了,去三号流水线。”李姐把工牌扔给她,“明天开始试工,不合格滚蛋。”
工牌上的照片栏空着,姓名处印着“037”,像个冰冷的编号。秋月摸着竹筐里的铁皮盒,想起奶奶在吊桥上塞给她的傣文护身符,突然觉得那些弯弯曲曲的纹路,比眼前的工牌温暖得多。
“跟我来。”阿花拽着她往车间深处走,高跟鞋踩过碎布料,“看见没?戴蓝帽子的是组长,千万别得罪。上个月有个妹子顶嘴,被派去染坊搬染料,手都烂了。”
缝纫机的嗡鸣声越来越响,秋月感觉脚下的地板在震动。她路过一个工位,看见操作工的手在布料间翻飞,针尖闪过的光让她想起竹溪村裁缝铺的老板娘——那女人总是说“女娃子学什么数学,针线才是本分”。
“就这儿了。”阿花指着一台布满油渍的缝纫机,“这台老机子吃线慢,不过不容易断针。”她从兜里掏出个小镜子补口红,“记住,每天干满十二个小时,吃饭只有半小时,上厕所要打报告。”
秋月点点头,手指触到缝纫机的金属台面,凉得像冬天的澜沧江。她想起岩罕画的焊接示意图,想起父亲焊工证上的钢印,突然觉得这台缝纫机和焊枪没什么不同——都是要用手、用眼、用心去征服的工具。
后半夜的车间里,姑娘们开始轮流打盹。秋月揉着酸痛的肩膀,看见阿花趴在布料堆上,蝴蝶纹身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她摸出裤兜里的半块红糖,含在嘴里,甜味混着车间里的机油味,竟有了几分家乡的味道。
窗外的天空渐渐泛白,霓虹灯终于熄灭了。秋月看着工牌上的“037”,突然想起竹溪村的吊脚楼,每栋楼都有自己的名字,而在这里,她们只是一个个编号。但她知道,只要攥紧铁皮盒里的焊工梦,总有一天,这个编号会变成属于她的名字,在某个地方,闪闪发亮。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车间的窗户时,李姐的钥匙串声再次响起:“都精神点!香港老板今天来视察,谁出岔子谁滚蛋!”
秋月挺首脊背,把第一块布料塞进缝纫机。针尖落下的瞬间,她仿佛看见竹溪村的吊桥在眼前晃动,奶奶的歌声、岩罕的口弦琴,都随着这一针一线,织进了陌生的东莞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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