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的车间终于熄了灯,李秋月跟着人流往宿舍走,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厂区的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远处的电子厂还亮着灯,像永不熄灭的眼睛。阿花打着哈欠,高跟鞋踢到块石子:“快走,再慢热水都被抢光了。”
宿舍是栋西层的红砖楼,楼道里弥漫着劣质香水和脚臭混合的味道。二楼最尽头的房间门口,晾衣绳上挂着的胸罩和袜子在夜风里晃荡,其中一只粉色袜子破了个洞,露出的线头像几根蜷曲的毛毛虫。
“就这儿了,302。”阿花掏出钥匙,铁锁“咔嗒”一声打开,门里立刻飘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秋月摸黑爬上上铺,铁架床发出“吱呀”的响声,下铺突然传来不耐烦的嘀咕:“轻点晃!”
她打开手电筒,光束扫过逼仄的空间:八张上下铺挤得满满当当,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红砖,窗台上摆着牙缸和吃剩的泡面桶,其中一个桶里还泡着没洗的袜子。阿花己经钻进下铺,声音闷闷的:“睡吧,七点还要上工呢。”
秋月小心翼翼地铺开行李,当傣绣帕子触到枕头的瞬间,鼻尖突然萦绕起熟悉的艾草香——那是奶奶塞进帕子里的驱虫草药。帕子上的孔雀图腾被压得皱巴巴的,尾羽的纹路蹭着铁架床的锈迹,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新来的?”隔壁床突然响起一个带西川口音的声音,床帘掀开条缝,露出张化着浓妆的脸,“叫啥子名字?”
“秋月。”她小声回答,手电筒的光映出对方唇上的口红印,“西川来的?”
“废话!”姑娘翻身坐起,扔来包辣条,“吃不吃?辣死总比饿死强。”
塑料包装袋撕开的声音惊醒了另一张床的姑娘。那人坐起来,借着走廊的光卷睫毛:“小西川,别欺负新人。”她涂着蓝色指甲油的手晃了晃,“新来的,记住了,上铺别晃,下铺别乱翻,线长来查岗要装睡。”
秋月咬了口辣条,辣油瞬间呛得她咳嗽起来。小西川笑得前仰后合:“蛮子,没吃过辣?”她突然压低声音,“告诉你个秘密,今晚值班的线长是个色鬼,专门摸新人屁股。”
“小西川!”卷睫毛姑娘扔来只拖鞋,“不想活了?”
房间重新陷入黑暗,秋月摸着傣绣帕子上的针脚,想起竹溪村的吊脚楼——那里的木板床会呼吸,夜里能听见澜沧江的浪声,不像这里的铁架床,冰冷得像具棺材。她摸出铁皮盒,傣文护身符在手电筒下泛着微光,突然觉得那上面的纹路不再陌生,倒像是从竹溪村一路跟来的眼睛。
后半夜,她被下铺的动静惊醒。借着月光,看见阿花悄悄爬起来,往脸上补了层粉,又把碎花衬衫的领口往下扯了扯。小西川在隔壁床翻了个身,嘴里嘟囔:“又去陪主任喝酒?小心被老板娘撕烂嘴。”
阿花没说话,踩着高跟鞋走了,门“吱呀”一声合上的瞬间,秋月听见她轻声叹气。铁皮屋顶漏下的月光里,晾衣绳上的胸罩影子晃来晃去,像一只只悬空的手,要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清晨的起床铃响起时,秋月的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小西川把牙膏扔给她:“用我的,别去水池挤,抢死个人。”镜子里的姑娘们七手八脚地梳头、涂口红,有人把隔夜的米饭团成球,就着辣条吃。
“看啥子?”小西川用筷子敲了敲饭盒,“赶紧吃,吃完去车间占机子。告诉你,三号流水线的老机子最省线,别被别人抢了。”
秋月咬了口冷饭团,突然想起竹溪村的早晨——奶奶会在灶间煨草药,火塘上的陶罐“咕嘟咕嘟”响,空气中飘着糯米香。她摸了摸枕头下的傣绣帕子,孔雀的眼睛被压得扁扁的,却依然固执地朝着窗户的方向,像是在眺望遥远的竹溪村。
上班路上,阿花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嘴角却沾着口红印。小西川撞了撞秋月的肩膀,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看见没?昨晚陪主任唱卡拉OK去了,听说得了条金项链。”
车间的铁门再次拉开,缝纫机的轰鸣像潮水般涌来。秋月坐在三号流水线前,摸出藏在袖口的竹刀——岩罕刻的孔雀纹己经被磨得发亮。她知道,在这个连呼吸都带着机油味的地方,唯有攥紧这把刀,还有枕头下的傣绣帕子,才能让她不至于迷失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
午休时,小西川突然塞给她张传单:“看看,焊工培训班,包拿证。”秋月的手猛地一抖,传单上的“焊工”二字刺得她眼眶发酸。小西川嚼着口香糖,眼神飘向远处的焊接车间:“想去就去,反正比在这儿缝一辈子嫁衣强。”
秋月攥紧传单,感觉铁皮盒里的灰烬正在蠢蠢欲动。她想起奶奶在吊桥上唱的送嫁歌,想起岩罕说“孔雀再美也得能飞”,突然觉得这八人间的铁架床,或许只是她飞向天空的起点。哪怕床板冰凉,哪怕周围全是折了翅膀的鸟,她也要做那只倔强的孔雀,用断了的羽毛,织出属于自己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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