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宿舍走廊飘着馊水味，李秋月蹲在水池边刷牙，牙膏沫混着前晚剩下的泡面汤，在排水口积成黏糊糊的团。小西川叼着牙刷晃过来，用胳膊肘撞了撞她：“趁线长没到，赶紧去车间占机子。三号流水线最里面那台老‘铁牛’吃线慢，适合生手。”
车间的铁皮屋顶漏下几缕阳光，在布满油渍的地面上织出斑驳的网。秋月刚把竹筐塞进工位下方，就听见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咔哒”声。转头看见线长涂着紫口红的脸近在咫尺，指甲上的蓝色指甲油差点戳到她鼻尖：“叫什么？”
“李秋月。”
“啧，虎口这么大疤。”线长捏住她的手腕，用力往上翻，“破相了还想当女工？以为厂里是慈善堂？”
秋月想抽回手，却被捏得生疼。虎口的伤疤是去年在竹溪村裁缝铺被缝纫机碾的，当时奶奶抹着眼泪说“女娃子家留疤嫁不出去”，此刻却成了线长眼里的瑕疵。她盯着对方指甲缝里的胭脂色，想起王富贵他妈掐着腰骂街的样子，喉咙突然发紧：“能干活。”
“干活？”线长冷笑一声，松开手往地上吐了口痰，“去把仓库那台锁边机搬来，修不好别想开工。”
那台锁边机躺在仓库角落，机身结着厚灰，皮带己经开裂，针头还缠着半截断了的线。秋月蹲下身，闻到铁锈味混着老鼠尿的臊气。想起岩罕在竹溪村帮人修农具时的样子，她壮着胆子按下开关，机器“咔嗒”响了两声，又没了动静。
“要死人了！”小西川不知何时凑过来，“这破机子去年就该报废，线长这是刁难你呢！”她从兜里掏出个发卡别住头发，“等着，姐给你找瓶机油。”
机油浇在齿轮上的瞬间，机器突然发出刺耳的轰鸣。秋月吓了一跳，手一哆嗦，针尖狠狠扎进食指。血珠渗出来，滴在面前的白布料上，晕开个小小的红点，像奶奶绣帕子时不小心落下的线头。
“蠢死了！”线长的高跟鞋踢在她脚背上，“血沾到布料上要扣钱的！”
秋月慌忙用袖口去擦，却把血迹晕得更大。小西川一把扯过布料，塞进自己的缝纫机：“扣我的！反正我这月全勤奖早没了。”她冲秋月使眼色，“赶紧去水池洗洗，别感染了。”
洗手间的镜子蒙着层水雾，秋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额角沁着汗珠，食指上的血珠还在往下滴。她想起竹溪村的井水，想起奶奶用草药给她敷伤口的情景，突然觉得这滴答的血声，竟和澜沧江的浪声有了几分相似。
“新来的！”门外传来线长的吆喝，“哭够了就滚回来，今天完不成三百件锁边，别想吃饭！”
回到工位时，小西川己经帮她缝完了十件。姑娘叼着辣条冲她笑：“赶紧的，铁牛虽慢，胜在稳当。”秋月点点头，把手指放进嘴里咬了咬，血腥味混着辣条的辣油，静澜先生的故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在舌尖炸开。她捏住布料边缘，对准锁边机的压脚，机器再次轰鸣起来。
阳光渐渐爬过窗台，在布料上投下斜斜的影子。秋月数着锁边机转过的圈数，每转一圈，手腕就酸一分。虎口的旧疤被机油腌得发疼，新扎的针眼却像朵迷你傣绣小花，在苍白的布料上倔强地开着。她想起奶奶说“女人的路早就在绣绷上织好了”，却觉得自己此刻更像根断线的针，在陌生的布料上乱扎，却怎么也织不出熟悉的纹路。
午休时，小西川扔来个硬邦邦的饭团：“吃吧，咸蛋黄馅的，我偷偷藏的。”秋月咬了口，发现里面真有半块咸蛋黄，油润的味道让她眼眶发酸。远处的焊接车间传来刺啦的火花声，她摸了摸裤兜里的焊工培训班传单，纸角己经被手心的汗浸透。
“想当焊工？”小西川突然压低声音，“我表哥在隔壁压铸厂，说女焊工都得陪主任喝酒才能拿证。”她往嘴里塞了根辣条，“不过你这疤……说不定能唬住人，显得有经验。”
秋月没说话，低头看着锁边机上的血点。那些红点己经干涸，变成深褐色，像奶奶断发绣里的红豆籽。她想起岩罕刻的竹刀，想起父亲焊工证上的钢印，突然觉得这些疼痛都是有重量的，每一针每一滴血，都在把她往那个火光西溅的世界推近一点。
下午三点，线长抱着账本经过，突然踢了踢她的竹筐：“里面装的什么？”秋月浑身绷紧，看着对方的手掀开筐盖，露出一角傣绣帕子。
“什么破玩意儿？”线长扯出帕子，孔雀图腾在阳光下展开，“傣族蛮子果然穷酸，用这破布当枕头。”
秋月猛地站起来，锁边机的针头“咔嗒”一声空转。她盯着线长手里的帕子，那是奶奶用断发绣的礼信物，此刻却被攥在涂着蓝指甲的手里，像团被揉皱的废纸。
“还给我。”她的声音发抖，却清晰有力。
线长挑眉：“怎么，还想打人？”她松开手，帕子掉在地上，被过往的脚步踩进灰尘里，“捡起来，给我擦鞋。”
周围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锁边机的嗡鸣。秋月看着帕子上的孔雀被踩得变了形，尾羽的纹路里嵌着机油和泥土。她想起吊桥上奶奶的歌声，想起岩罕说“孔雀再美也得能飞”，突然弯下腰，捡起帕子，抖了抖灰尘，放进竹筐最底层。
“算了，懒得跟你计较。”线长甩了甩头发，“今天必须完成五百件，少一件扣五毛。”
秋月重新坐回工位，锁边机的针头再次落下。这一次，她没再避开那些血迹，反而让针尖沿着血点游走，像是在给苍白的布料绣上记号。阳光穿过车间的脏玻璃，照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把那些未干的泪痕，映成了竹溪村清晨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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